烏蒙冷月 第3章

作者 ︰ 鄭伯田

仇家靠在竹躺椅里假寐,柳笛兒悄悄進來,又悄悄出去。

仇家叫住他問︰「有啥子事情嗎?」

「兆老爺府上來人問,後天能不能按時開業,讓你今兒個下晚過去一趟。還有還有」

「還有啥子?痛痛快快地說嘛!」

「找了個丫頭,怕怕」

「咋個?找了個小媳婦?你還小嘛,著哪樣急?」

「啥子喲,給你找了個使喚丫頭,照管你的起居」

仇家略一沉思,說;「用的著的人,你就找嘛,早與你說過,要找幾個伙計,這麼一大攤子,不是咱倆就能干好的我們去看看。」

一個穿藍布扎染白色梅花偏襟緄棗紅邊夾襖,黑色粗麻布散腿褲,頭上纏黑色生絲帕的姑娘坐在礓礤上,低著頭正摳鞋子上的泥巴,旁邊擺了十七八個大壇小罐,還有一個老大的包袱。見主人出來,慌忙站起來要磕頭,柳笛兒拉住她,說︰「先生不讓人家給他磕頭,你就別惹他不高興了。」

仇家指著壇壇罐罐,問姑娘︰「拿了些啥子?」

姑娘看看主人,不知咋得,忽然一掃滿臉靦腆,露出幾分頑皮。她抿著嘴笑了,說︰「你別管,明天就知道了現在別打听。」

仇家咧咧嘴,沖柳笛兒說︰「你安排好她。哎,你叫啥名字?」

柳笛兒搶著說︰「她叫柳眉兒。柳樹的柳,眉毛的眉。」

「你給起的名?咋就隨了你的姓呢?」

「我是姓柳,自小就叫柳眉兒。跟笛兒沒得關系。」

仇家不相信,看了看倆人,沒說話,走了。

現在,仇家想得是十天前清晨那一幕,心里覺得特別歉然,覺著特別對不住巧月,他絕不是有意嚇唬她。

那天,幾個僕人把他抬進前院耳房,連捶背帶窩腿,又灌紅糖姜湯水,折騰好一氣,他才悠悠地「醒」過來。大伙兒問他是干啥的,咋個昏倒的,咋個昏倒在這里。他只說了句,我是個郎中,就又「睡」過去。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兆老爺就坐在身邊。仇家掙扎著想坐起,兆老爺趕忙攔住,說︰「簡慢了,先生。多多包涵吧。一上午我都沒在家,也是剛剛才听下人們說的。」

仇家還是掙扎著坐起,故做懵懂地問︰「我咋得了我這是在哪里?」

「得知」自己昏倒在兆府大門外,是小姐發現的,才被抬進來。仇家硬是爬起,給兆老爺磕了頭,還張羅著給小姐磕頭,給下人磕頭。

「先生千萬不要客氣。鄙人準備了一杯薄酒,為先生壓驚洗塵,如果身體能行,還望賞光」

話說得謙恭,手上卻一點不客氣,沒等說完,兆老爺拉起仇家就走。

先是進大伙房徹徹底底洗了個澡,重新打了辮子,換了兆老爺才剛給自己做的新衣服,然後隨著他進中院,過月亮門,到了東跨院。

只見滿院盛開著艷紅如火的石榴花,掩映著五間正房和東西兩側的廂房,院壩里有一口小巧的魚塘,一座竹亭立在一側,圍著竹亭擺滿瓷盆,大朵大朵的牡丹將放未放,漾出一派富麗之色,南牆下一叢箭竹綠得正新,榴花映襯中,滿眼的碧色仿佛正在流淌,

進得正房,仇家看見,堂屋和兩間東里屋打通成一氣,靠牆擺著滿架滿架的書卷,壁上擠擠挨挨掛著字畫,一張楠木條案擺得滿滿當當,硯台擺了四塊,筆架擺了四個,可是四個筆架上只掛一支干硬干硬的毛筆。地上散亂地扔著鼎、瓶、罐、瓠、觴,銅器、石器、瓷器、角器,坐椅上蒙了一張老虎皮。仇家搭眼一看就想笑,不知這是兆老爺的書房,還是疏于整理,懶怠歸置的庫房。

倆人在西里間落座。酒過三巡,兆老爺開口說︰「還沒請教先生尊姓大名,台甫表字,仙鄉何處?」

「小人賤姓仇,單名一個家字,因為是草民,沒有表字。祖籍更是個小地方,江西撫州人。」

「咋就流落到這兒來了呢?」

「唉,一言難盡呀!不怕兆老爺笑話,我已經討了半年的飯。」

仇家的「故事」早就編好。他家祖孫三代行醫,救人無數,活人無數,到了他這一代,兄弟三人各個小有名氣。誰知戰亂一起,全家失散,三千里投親不遇,卻落入土匪手中。半年前幾股土匪火拼,他趁機逃了出來。錢沒了,藥沒了,一身還象點樣子的衣服也被扒去,只得討飯度日。前幾天他病了,時而冷時而熱,幾天沒討到一口吃的。至于怎麼昏倒在兆府大門口,自己也弄不清。

兆老爺幾次想打斷插話,使勁忍著,使勁憋著,才沒失禮。好容易告一段落,趕緊搶了話茬,問︰「先生行醫多年,有一種病可治得?」

仇家笑笑,故意賣關子似地悶了一會兒,說︰「兆老爺可曾听說過,有名的病好治,沒名的病不好治?只要患的病有名,在下就敢夸口,說句大話——能治。」

「快,快,快叫你家小姐!快叫你家小姐!」兆老爺迫不及待地喊叫。

清晨昏倒在台階底下的巧月,被抬回房間就醒了。醒是醒了,就是不說話,不理人,任丫鬟僕婦圍著又叫又喚。她面朝牆壁躺著,滿心煩躁,想攆人又懶怠開口,想發怒知道也無用,她閉了眼楮,裝做沉睡,慢慢地「打」起噗鼾。丫鬟僕婦見小姐睡著了,一個個悄悄退去。巧月心里失火一樣,亂糟糟沒個頭緒,明明做了很好的夢,咋個大清早就遭遇個路倒兒?不該這麼晦氣嘛,自己的命就這麼苦?她默默地哭著,越哭越傷心,哭著,哭著,竟嚶嚶有聲,哭濕了枕頭,哭濕了被頭。哭著,哭著,她真的睡著了。

不知過多長時間,丫鬟翠兒冒冒失失闖進來,大喘著氣叫道︰「小姐,小姐是個郎中是個郎中」巧月一下子坐起,楞楞瞌瞌看著她,說不出話。

夢真的應驗了?郎中!清晨救起的竟是個郎中?是她虔心禮佛感動菩薩,菩薩給她送來救星?是她一心向善打動上蒼,上蒼給她派來郎中?她疑疑惑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只是楞楞怔怔坐在床上發呆,直到老爺派人來叫,說是要給她看病。

巧月欲走還停,想要打扮一番。拿起衣服又去洗臉,臉還沒洗又去勻面,想了想還是先給菩薩上柱香吧,不小心又踫翻供盤,真真是小廟著火,慌了神,亂了套

要是這個郎中真的有本事,真能治好自己的病,是給他五百石租谷的地畝呢,還是嫁給他呢?要是嫁給他,他長得什麼樣呢?彎腰駝背?連咳嗽帶喘?一臉毛胡子?巧月想,當時真的是鬼使神差,要不好端端的咋就跌倒了呢?仔細看上一眼該多好。她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直到兆老爺二次打發人來叫。

見小姐進來,仇家連忙站起,撩衣曲膝就要跪下去,謝出手相救之恩。兆老爺趕緊攔住,拉他坐下,說︰「仇先生千萬別多禮,你是先生,小女是你的病人,該她拜你才是。」

「沒有小姐相救,我可能真成了路倒兒,救命之恩焉有不謝之理?兆老爺你不要攔擋。」

趁著倆人正在撕扯,巧月款款道了萬福,漲紅著臉說︰「謝先生不辭簡慢,為小女子把脈療疾」

被強按在椅子上的仇家只得放棄掙扎,端端坐好,平靜心態,喘一口氣,說︰「請小姐伸出手,讓小可一覷。」

盡管听柳笛兒說過,自己也有所猜測,但還是吃了一驚,一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咋得了這種病,仇家甚至有點可憐她。他撳脈,閉著眼,晃著腿,嘴里絮絮叨叨,念念有詞。良久,站起來,一拱到底,說︰「恭喜老爺,恭喜小姐」

說完,坐下,端起酒杯,一口酒,一口菜,自斟自酌,自搛自吃,再也不說話。

兆老爺惴惴地問︰「先生是說,小女的病可治?先生可以措手?」

「剛才在下就說過,有名的病好治,無名的病難治。小姐的病有名,所以說好治,我能治,能治好,能去根不過不過」

「先生有什麼話盡管直說,我兆某決不會虧待人。我曾經說過,不管山野樵夫,販夫走卒」

「兆老爺你誤會了,我不是講價錢,是想向你打饑荒,借十兩銀子。我現在身無分文,沒有藥,咋個治病?」

「應該,應該。即便先生不開口,我也想到了。你先拿五十兩去用,不夠再來取。」

當場商量好,由管家梁棟出面幫著租房,置辦家具,買磨,買鍋,買豆,打造榨箱,先把豆腐坊開起來。仇家自己雇佣伙計,購買藥料,添置石臼、鐵臼、藥碾子,配制丸、散、膏、丹。至于說為什麼先開豆腐坊,仇家笑著不解釋,說以後老爺小姐自然明白。十二天後是個黃道吉日,諸事皆宜,遂定了這天開業。

還有兩天就要開業了,兆府有什麼事呢,仇家一邊走一邊嘀咕。

管家梁棟正在大門口,趕忙迎上來,笑嘻嘻地說︰「小姐在老爺的書房等著呢。剛才還問先生到了沒有。快里面請」

書房里一盞西式玻璃罩南瓜盞美人腰的洋油燈照得亮瓦瓦的,巧月捧一本書似看非看,非看似看,不時溜眼張望著門外,見仇家進來,慌慌張張站起,扔了書,又急忙回身扶住差點帶翻的椅子,漲紅著臉說︰「這麼晚了還勞動先生,真不好意思。翠兒,準備好了嗎?端上來呀!」

丫鬟翠兒將四碟小菜,一壺酒,一副杯碟碗筷擺好,退了下去。巧月又重新抹過碟兒筷兒,提壺斟酒,雙手捧杯,說︰「薄酒淡菜,不成敬意,請先生滿飲此杯。」

仇家接過,一飲而盡,剛想開口請小姐坐下同飲,又趕緊咽了回去。他自嘲地差點笑出來,一個千金小姐,陪你坐坐就不錯了,俗眉俗眼的臭男人,還敢請人家同席共飲?

巧月又斟上酒,欲說還罷,吞吞吐吐地問︰

「我這病真的能治好?先生真的有把握」

「小姐的病是由肝氣不舒引起的,憂郁傷肝,外邪內侵,肝傷脾,脾傷胃,導致脾胃虛寒,足陽明胃經受損,見于手足,這病有名,叫做鵝掌風。我和兆老爺說過,只要有名,病就好治。不怕小姐笑話我說話太滿,我真的有把握,有十足的把握。」

「那麼,先生為什麼要先開家豆腐坊呢?該不是行醫的本事不大,得靠賣豆腐才能勉強糊口,湊合著喝口稀飯吧?」

仇家笑了,有點不情願地說︰「按說天機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訴小姐,有些藥料要從豆腐里找。」

「後天能按時開業?」

「能。後天辰時末巳時初,請小姐準時趕到,我會把一切都準備好的。」

一時無話,沉默了好久。沉默中巧月似乎又想起什麼,張張嘴,沒說出來,臉「騰」地紅了,油燈下看得請清楚楚。一陣燻風從窗外吹來,帶著榴花的甜香,軟綿綿柔膩膩地彌漫在室內,繚繞在室內,油燈在跳,牆上的人影在晃。

良久,巧月悠悠地說︰「先生獨身在外,還該找個丫鬟僕婦什麼的,幫著打理起居不行的話,先收…收…收用…用個丫鬟也還方便些」

仇家啥子也沒說,這樣的話題讓他咋個接茬呢。

回家的時候,已近亥時末刻。還沒進門,仇家就听到院子里熱鬧成一鍋粥,仿佛是亂糟糟的集市搬到了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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