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蒙冷月 第16章

作者 ︰ 鄭伯田

大妹的心思還都在爹爹身上,她想只要英王與奏王沃王合兵一處,自然會回兵再打廬州,掃蕩皖北,用不了三天五天,清妖就會望風而逃。歸隊後,一定要尋遍整個軍營,找到那個鼻子旁邊長痣的人,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爹爹,知不知道媽媽的消息。現在呢,只有耐下心來,慢慢地等,等待歸隊的機會。姐妹倆正轉著,老翁回來了。

他一**坐在地上,外頭受了欺負,好容易見到大人的兒娃子樣,蹬著兩條腿,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老娘們似地絮絮叨叨︰「是我害了你喲,是我害了你我老不中用喲玉成,我老不中用喲,咋就沒看出老賊的狼心狗肺,咋就沒防著老賊來這手喲玉成,你說過要帶我去天京,上榮光大殿,面見天王的,讓我咋個有臉…咋個有臉見天王去喲」

姐妹倆被老翁哭得糊里糊涂,不知咋個哄,不知咋個勸。三妹心思快,她蹲下,拉著老翁的手,說︰「大伯,不敢再哭了,看哭壞身子。有啥事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

「啥事?說出來就好了?說出來你能辦得到?」

「能辦到。只要你說出來,啥子事情辦不到?」

「我求你把我殺了,殺了」說著,抬手抽出原是大妹的腰刀,雙手捧著,直直杵到三妹面前。

三妹嚇一跳,趕緊後退,話也說不利索了︰「你,你要做哪樣?瘋,瘋了你…你」

推開妹子,大妹輕聲慢語地說︰「大伯,別哭了。生比死難。要是一死就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小女子願意陪你一塊死。說說吧,到底出了什麼事?」

老翁帶回來的簡直就是晴天霹靂——英王被俘了。

這個奏王姓苗名沛霖,原來是皖北一帶的豪強。太平軍興,他立即看出投機的時候到了,打著為朝廷訓練一支團練的旗號,接受了朝廷的官職。還真不能小看這個棒槌,時日不多他撮合起來的團練就很有些個模樣了。太平軍的勢力發展到江淮一帶,他又被那如火如荼的氣勢晃花眼,勾活心,轉過頭又投奔了天朝。這個人膘悍凶猛,能打硬仗,懂得治軍,積累起不少軍功,天朝破格將他封為奏王。廬州被困,英王幾次傳令,命他帶兵救急,他卻來函說壽州城堅糧多將廣,請英王駐蹕,就近指揮他和活躍在附近的天地會首領也接受天朝封爵的沃王張樂天。自從參加起義,陳玉成從牌尾營剛剛能跟上大隊行軍的孩子娃,到統兵馭將,真刀真槍,血海拼殺,打了不少勝仗,逐漸成為太平天國後期最著名的軍事將領。然而他畢竟只有二十六歲,世態人心,冷暖炎涼,花花世界,鬼域伎倆,清妖官吏的卑鄙、骯髒、無恥、下作,他遠遠估模不透啊。

別看苗沛霖參加太平軍,打起造反的旗號,與朝廷真刀真槍動了手,卻仍然與清妖大大小小的官吏,與遠近大大小小的富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盡管封了王爵,立了不少戰功,但是這種聯系卻從來沒有斬斷,一天也沒斬斷。老翁打听清楚了,事情就壞在兩個月前。勝保轄下的綠營有個參將,經過曲里拐彎的關系,被介紹給苗沛霖。這個參將腦袋好使,會來事,他偷偷潛入壽州,住下來,先是給奏王送禮,再掏錢請他逛遍全城酒樓飯肆,吃遍珍饈美味,然後又掏錢請他逛遍全城****妓館甚至冷街僻巷的暗門子,粉頭****個挨個嘗鮮。用不著這個參將開口,苗沛霖就低下那顆桀驁不遜的頭顱,夾起尾巴做了朝廷的狗。他給英王的信就是個天大的陰謀,就是謀劃著給朝廷送上的一份骯髒的見面禮。英王果然上當了,一踏進城門就被綁起來,而三千多弟兄根本就沒讓入城,被集中在城外的教場坪,大魚大肉的招待著,現在還不知怎麼樣呢。

老翁說,今兒個一早進城賣魚,剛到城門口,魚就被苗沛霖的人買去了,給的錢還不少。他還是進城,打算去酒肆喝一杯。正走著,衣袖被人拉了拉,仔細看是個穿著太平軍卒長號衣的軍官。這軍官看看四下無人,悄悄地說︰「老人家,請借一步說話。」說著,拉起他的手,閑暇時逛街似地,踱著方步,走過大十字,繞進一條小胡同。

到了一家酒肆,這軍官直接闖進後院,掏出一把天朝的制錢,吩咐伙計去前頭櫃上,給老翁把酒葫蘆裝滿,然後壓低聲音說︰「老人家,有三千多人的命,危在旦夕,不過晚上就全完了。現在只有你能救,不知你肯不肯出手?」

「救誰?誰命在旦夕?怎麼救?你說詳細點。」

「英王陳玉成,還有他手下三千多弟兄。有人挽了圈套」

听卒長說完,老翁二話沒說,提起酒葫蘆就走。走水路,抄近道,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眼看著大軍潮水似地涌過去,僅僅追上個尾巴,救下倆個女兵。

「什麼時候這麼不中用過喲年輕時候這點路用不了半個時辰,可,可眼下一個半時辰英王啊玉成啊是老夫害了你呀呵呵呵」

英王能不能逃過這場劫難,三千多弟兄能不能逃過這場劫難,爹爹能不能逃過這場劫難?大妹三妹跟著老翁一起哭,三個人哭成一團,直哭得月抖星顫,地暗天昏。

老翁天天出去打探消息,天天帶回來的都是噩耗。

英王被俘以後立即被送到穎州的勝保大營,沒有耽擱就被打入檻車,解往北京,剛到河南延津,朝廷發來「聖諭」,命令就地處決,年僅二十六歲的一代英雄被亂刀剮死。

最慘的是那三千多弟兄。當時被請進教場坪,大魚大肉大碗酒一頓猛招待,誰想教場坪的地下早就埋好**,四周也備足硫磺、硝石、桐油和干柴。三千弟兄傻呼呼的,以為回到親娘舅家,大塊肉,整條魚,甩開腮幫子造吧。有的兵卒試探著端起酒碗,瞟瞟伍長瞟瞟兩司馬,見沒什麼反映,就大口猛灌起來。幾個月的饑餓疲勞一掃而去,這些身經百戰,九死余生的漢子,頓時將軍紀將警惕忘到九霄雲外,幾乎所有的兵將都端起了酒碗。

一個時辰過去,英王被縛,打入檻車,悄悄出北門,解往穎州,城里一切安排妥帖,一聲號炮,城門大開,吊橋嘩啦啦放下,一匹棗騮馬得得得出城門,過吊橋,到了教場坪,跳下個穿清妖補子服的武官,蹬蹬蹬踏上閱兵台,牛氣燻天地看著三千狼吞牛飲的太平健兒,吼一嗓子——弟兄們,吃好了嗎?快吃快喝,吃好喝好,趕快上路!

怎麼啦?哪里來了個清妖,還大喊大叫的?三千弟兄齊刷刷一個愣怔。

可惜已經晚了,清妖武官大手一揮,吼道︰動手!

大火先從四周燒起,地下的火藥緊跟著爆炸。三千弟兄和著大桶酒、大盆魚、大盆肉,和著喊聲,叫聲,罵聲,和著再也沒有機會飲血啖肉的刀槍,一起被大火被爆炸吞噬。

老翁打听清楚了,指揮這次屠殺的,就是那個****苗沛霖反水的參將,計是他的計,兵是他的兵,號炮是他點燃的,命令是他發出的。

此人乃江蘇贛榆人氏,姓兆名謙和。

長江以北都成了清妖的天下,再急也沒有用,兩個女娃兒根本走不出去,無法通過土匪也似的八旗兵、綠營兵的防地。急也沒用,跳腳也沒用,姐妹倆只得踏踏實實在老翁家住下來,等待著,等待著重返天京的機會。僅僅瞥了一眼的爹爹,還能逃月兌這場劫難嗎,還有機會再讓她瞥上一眼嗎?還能告訴她媽媽的消息嗎?在亂刀攪,血水浸,堿水煮,鹽水淹的心里,大妹深深刻下三個字︰兆謙和。

還是繡錦營養成的習慣,天剛亮姐妹倆就起床習武,現成的刀槍劍戟,石鎖石擔,正好使用。姐妹倆原先學得是軍隊上使用的拳術和刀術,講究得是手疾眼快,招招見血,沒有花架子。缺點是變化少,招數少,對付一般敵人頗為有效,遇到高手就不靈光了。老翁起得更早,常常站在一旁看熱鬧,有時候還出手指點個一招二式。指點來,指點去,老翁煩了,說,干脆教一套更管火的吧。

老翁的拳法實際上是集中武林各門各派動作中的絕殺,開門就是辣手,招招直奔要害,招招能取性命,沒有花拳繡腿,更適合實戰需要。三妹問,這套拳叫什麼,哪位大師的看家本事。

老翁說,祁家拳。

再問,老翁閉緊嘴,不說了,任你問啥,咋個問,就是不開口。

自從住進來,姐妹倆幾次問老翁台甫、貴庚、仙鄉,家里還有什麼人,做啥子生理,是不是和英王早就認識,他總是一笑了之,就是偶爾扯些閑篇,稍一牽扯到自己,趕緊封口。好幾天了,姐妹倆甚至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只得背地里叫老頭子,當面叫大伯。

他還是天天早飯一過,就出去打探消息,太陽落回來,進門先哭一場。他在正房堂屋里設了靈堂,擺了鮮魚、女敕藕、紅菱、雞頭,供桌前鋪上竹席,夜里他就睡在這里,時不時燒一刀紙,上一柱香,哭聲中絮叨一番,有時候一夜要折騰兩三回。

姐妹倆也和老翁一起跪拜,一起上香,一起痛哭。靈堂里並沒有設牌位,誰也不知道老翁祭拜的是具體的幾個人還是所有的死難者。大妹呢,哭祭英王哭祭所有死難的的弟兄,同時也盡情地哭僅僅瞥了一眼的爹爹,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幾次昏倒,背過氣去。

時間一天天過去。這天早晨,老翁說,他要出趟遠門,缸里有米,後院園子里有菜,姐妹倆安安生生呆在家里,如果三天後還沒回來,就管不了姐倆,想住就繼續住,想走就拔腿走,一切都听造化了。說著,扛起大櫓就要出門。

三妹急了,撲上去拉住老翁,急赤白臉地說︰「你,你要去哪兒?別別」

「和平常一樣,探听探听消息,怎麼了?」

「冒險的事不許你去。再不帶上我我跟你一起去。」

「冒險的事我不會干的。姑娘,好好在家呆著,听話。」

「那你扛大櫓做哪樣?」

「搖船呀。」

「誰看不出,這是兵器。你要找誰撕殺去?我和你一起去。」

老翁惱了,抬手推開她,吼了一嗓子︰

「添亂是不是?」

三妹被推得踉踉蹌蹌,倒退十多步,一**坐在地上,委屈地說︰

「人家不是不放心嘛。凶啥子嘛?」

老翁慊然地裂裂嘴,似笑又不想笑地說︰

「我活了九十九歲,看不出哪兒危險,哪兒不危險?多操心嘛。」說完,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老翁沒有回來。第四天沒回來,第五天還是沒回來,姐妹倆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可是,急有什麼用?倆人根本出不去門,滿嘴的廣西蠻子腔,只要開口立馬就會被听出來,兩雙沒有纏過的大腳片子,三歲娃兒也瞞不過。你說你不是打散的長毛,那麼廣西人跑這兒干啥子來了?連謊都沒法子撒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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