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蒙冷月 第25章

作者 ︰ 鄭伯田

針尖尖般的細雨悄悄下了一夜,早上起來,天地間一派清爽。山石草木,屋瓦苫草,石板路面乃至趕馬人的臉上,負重的馬背上,都涂了一層桐油樣的亮色,閃著幽幽的光澤。雨還在飄,似露似霧又似涼涼的風,沒有聲音,沒有淌水,沒有泥濘,落在衣服上一時半會兒也不見痕跡。只是小徑邊上,樹葉草尖頂著的水珠兒,越顯得晶瑩,越顯得圓潤,偶爾落下,滴在石板上,脆如木鐸,令人不由得扭頭去看,扭頭去找。

濃重的烏雲涌動著,大海漲潮般從烏峰山向不大的州城壓來,翻滾著,推擠著,越壓越低,好象伸手就能撕下一縷。仇家說︰「快走幾步,怕雨下大了呢。」

巧月說︰「不會,這樣的雨一下幾天,不起風晴不了,也下不大。」

「還是快點走,莫讓別人等咱們,咱們輩分小,年歲小,去晚了不好看。」

仇家回來七八天了,巧月還住在他家。明面上是仇家挽留她再住幾天,幫著管管家,他要去打蕨溝,去氈帽營,去準提宮耍上一回。內心里巧月根本就沒打算回去,她覺著住在仇家,比住在自己家愜意多了,舒服多了。還是那句話,別看巧月是大宅門里的千金小姐,卻是在田野里的勞作中,和農夫村姑鼻涕娃們胡打混罵瞎亂逗中長大的,表面上文文靜靜,其實性子野著呢。別說住在沒過門的夫家,就是抱著娃兒回家,誰敢說句不咸不淡的閑言碎語?誰又敢傳句不咸不淡的閑言碎語?沒人敢管她,也沒人管得了她。

她從小就有一種指揮一切的****,老家的時候一幫一伙的兒娃子妹娃子就听她,服她,願意跟在她**後頭跑。到了鎮雄州,跟屁蟲只剩下個翠兒,心里很是不落意。好容易得著機會,坐在仇家隨心所欲,指東揮西,她特滿足,覺著老天真真不負苦命人,賜給她一個很不錯的丈夫,一個很不錯的家。既然不錯,還回去做哪樣?不過,昨天她還是回去了,回去通報爹爹,仇家回來了。

「行!明兒個一大早,我陪他一塊兒來。」

「咋得?他都回來了,你還住他家?」

「他還要去氈帽營,去準提宮耍幾天呢,要我給他看好家。」

本來,眉兒也是想來的,可是發生了點不愉快。

中午,從打蕨溝回到家,吃罷飯,仇家將拿回來的黑瓷瓶裝了毒蜂蜜,交給柳笛兒,讓他放個嚴密的地方,任誰也不要動,萬萬動不得。誰想,笛兒剛伸出手,還沒接住,眉兒呼得撲上去,一把搶在手中,緊緊抱在懷里,說︰「這個瓶瓶由我保管,配藥的時候找我要好了。」說著,出了門,再也不見蹤影。

仇家有點生氣,瓜娃兒咋個這樣,有毒的蜂蜜你拿去做啥子,一甩手回房睡覺去了。他也確實疲乏,打蕨溝一呆三天,沒睡一個囫圇覺。

晚上,飯後,倆人坐在燈下擺龍門陣,巧月告訴仇家,她已經看了兩本醫書,雖說盡是攔路虎,看得似懂非懂,雲里霧里,卻看出了興趣,越看看越想看,越看越放不下。

問她看的是哪兩本,巧月說一本是《瀕湖脈學》,一本是《雷公炮炙論》。仇家說,要想學醫,先看這兩本書不行,不弄清楚醫理醫論,看也看不懂。

講著講著,就講到足陽明胃經,仇家拿巧月患得鵝掌風舉例,一個穴位一個穴位地「說」。講穴位,光「說」不行,應該結合著掛圖或銅人或真人,一個穴位一個穴位指點著講。不然,不光是記不住,也很難講明白。

就在這個時候,柳眉兒端著一盆水走了進來,說︰「都啥子時辰啦,還磨牙費嘴呢,不困乏呀。洗腳,睡覺,有啥子話,明兒個再說不遲。」說著,放下木盆,蹲下,就給仇家月兌鞋扒襪。

巧月站起來,把油燈移近,蹲下說︰「眉兒,你歇著,我來給先生洗。」

巧月的意思是一邊洗,一邊讓仇家在自己的腳上腿上指點著再講一遍足陽明胃經二十多個穴位的具體位置。說實在的,作為一個大宅門里的千金小姐,盡是等著別人伺候了,哪里會伺候別人。即便出嫁,嫁給仇家,也不會伺候他。有什麼事,自會有下人動手,自會有妾和婢張羅。指望著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干洗腳之類的事,想也不用想。不是為了學點東西,巧月哪里能放下架子,屈尊蹲在地上,彎腰撅 地給尚未迎娶的丈夫洗腳?

柳眉兒順水推舟,站起來,甩甩手,想走。卻又站下,心里涌上一股怨氣,她斜著眼上下打量蹲在地上的巧月。你一個沒過門的千金小姐,咋就不知道自重,連下人干的活都來搶,算是哪門子事嘛,還要不要臉?心里憋下的話,大腦也沒過,沖口而出,不過開頭的第一句還算委婉。

「看來,我該改口了,是吧?」

巧月抱著仇家的腳細細地揉搓,還以為她說好話呢,頭也沒抬得接了一句︰「改口,改啥子口?」

「隨你。願意咋叫就咋叫,叫啥子都行。」巧月還沒從一腦袋表里虛實氣血營衛三里神闕之中轉出來,隨口胡亂答道。

「那,我就叫你大媽吧。你說,當著人是不是也這麼叫?」眉兒繼續沒事找事,沒茬找茬。

「隨你。當著人和背著人有啥子不一樣嗎?你想咋叫就咋叫唄。」

「行。以後不管啥子地界,我都叫你大媽。」眉兒見自己的進攻象是撞在棉花包上,被軟軟得踫了回來,有點氣急敗壞。野性子上來,不管不顧,索性湊過去,彎下腰幾乎貼近臉龐,擺悄悄話似地來了句極其惡毒的話︰

巧月氣的臉都白了,站起來想說,想罵,想撲上去撕扯。愣怔片刻,又一**坐在椅子上,哆嗦著嘴唇,一句話說不出來。不是她沒有應對之辭,不是她不會罵街,多少更惡毒的話涌到嗓子眼,又硬生生憋回去,沒讓它出口。她告戒自己,不能讓仇先生為難,不能讓仇先生生氣,她這是有意激你,讓你暴跳如雷,讓你潑婦罵街,讓你自亂方寸,讓先生小瞧你,冷落你,不搭理你。你說先生那個啥…啥子,無非是你看了,你試了,有啥子值得夸耀?當官的出行,還不都是小嘍羅開道,你給我走在前面鳴鑼打傘,我謝你還來不及呢。還有就是詛咒我招架不起,死在床上,讓別人說被那個啥子…啥子死了。你都沒事兒,我能有啥子事兒,咋著我也比你強,咋著也強過你十倍八倍的。

想到這里,她不氣了,蹲下去給仇家擦干腳,說︰「時候是不早,你也歇了吧。」

仇家說︰「別理她,這丫頭今兒個發瘋呢。中午就鬧了一場莫名其妙,這麼晚還找茬,等一下下我給你拾掇她。」

巧月立即听出話里的弦外之音,先生是說安慰了自己,還得去安慰眉兒,不能薄一個,厚一個,或許還有這樣的意思,一會兒他就住在眉兒那里啦,預先跟你打個招呼。她微微一笑,說︰「行,你拾掇去吧。別拾掇的太狠了啊,妹子還小呢。」說著,翻了個媚眼,端起木盆,走了。

柳眉兒已經月兌衣****,正要吹燈,仇家推門進來,一句話不說,拉把椅子坐下,睜大眼楮盯盯地望著她看。眉兒鑽在被單里,心里想這可是你第一次進我的屋呵,要做哪樣嘛,要動啥子心思嘛?見仇家不說話,眼楮直勾勾的,眉兒被看成丈二和尚,眨巴著眼楮問︰「有事兒?啥子時辰啦,不睡覺去?」

「你,為哪樣罵我?」

「罵你?啥子時候罵你?誰罵你?為啥子要罵你?」

「就是才剛剛嘛。為啥子罵我?該是你回答呀。」

「夸我,有那麼夸人的?你說吧,該咋個拾掇你,咋個解我心頭之恨?」

柳眉兒弄不清仇家是真生氣,還是虎起臉故意逗她,耍著玩,跳下床蹭了過來。仇家心里猛地一動,懊悔地使勁拍腦袋。自己到底是個男人,是個粗心的男人,娃兒來了快兩個月,咋不想著給她做衣服呢。

柳眉兒是在家破人亡之後,被賴三哥收留下,隨著他沿街乞討近十年,才被柳笛兒找進門的。據說,渾身衣服和那些壇壇罐罐都出自癩三哥相助之手。或許都是男人,都忒粗心,誰也沒想著應該給她置辦件抹胸,縫制件****,再說窮人家的少女女敕婦,連遮羞蔽體的衣服都穿不起,上哪兒去找抹胸找****,誰又懂得應該找抹胸找****?

在仇家面前赤身露體,一絲不掛,已經不是第一次,眉兒好象早就習慣了,她扮一臉可憐相,站在桌子前,望著他,硬擠出一副快要哭了的樣子。

自打記事起,柳眉兒不記得有誰抱過她,爹爹沒抱過,媽媽沒抱過,家敗以後遭得更多的是拳頭棍棒和白眼,舒舒服服依偎在主人懷里,讓主人娃兒似的摟著抱著,听著他的輕聲細語,享受著羽毛輕拂般的撫模,心里象是塞進一塊糖疙瘩,一點點烊化,一點點烊化。她融了,她醉了,她軟了,她輕輕閉上眼楮。

一股熱流隨著撫模的手,在胸前背後游走,游向四肢,游向手指腳趾,全身燥熱難耐,眉兒想起廖大嫂的傳授,那一番「這樣這樣這樣」的教誨,她想行動。

一陣涼風猛地吹進大腦,渾身上下每個汗毛孔都立刻驚醒,有那瓶毒蜂蜜,我要兒做啥子?我要兒做啥子?不要啦,不要啦。

仇家莫名其妙地望著她,不知道這個丫頭咋的又發瘋了,不知道她又要整那樣景。

針尖尖般的細雨仍在悄悄地下,悄悄地下。

「你爹爹咋想起請客呢,為哪樣事情,這般鄭重其事的?」

「我和你一樣,曉不得。」巧月笑了笑,故意瞥出一個媚眼。只是這個媚眼修煉得尚不到家,一看就是刻意學來的,一丁點都不好看,一丁點都不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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