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蒙冷月 第32章

作者 ︰ 鄭伯田

三妹嬌喘吁吁跑回來,通紅的臉上掛著汗珠,頭發上冒著蒸氣,一**坐在條凳上,望著仇家一股勁大喘氣。鐵五郎跟在後頭,也是滿臉漲紅,汗水流得一條一道,一邊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汗,一邊憨憨地傻笑。

大妹把一盤炒雞蛋放在桌上,扭過頭去呵斥妹子︰「瘋啥子呢,不會穩重點?」

「快,坐下歇歇。客人請到啦?五兄弟,坐嘛,坐下歇歇。」仇家欠欠**,打招呼說。

「沒得。鐵家哥哥通通不在,就剩下個鐵家兄弟。這不是嘛,我把他領來啦。咋個事,你問他,讓他說吧。」

仇家一楞,進城?危險?進城干啥子?干啥子事兒危險?他看看大妹,看看三妹,再看看五郎。看著他們臉上變來變去的表情,「嗡」地一下子,仇家的頭都大了。好象雷公岩上所有的蜂子全都鑽進腦殼,嚶嚶嗡嗡,頓時鬧成一鍋滾開的粥。他大張著嘴巴,結結巴巴地問︰「他們進城做…做哪樣?進城…做哪樣?」

大妹三妹五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答腔。唉,沒法子答腔,各自有各自的苦衷,各自有各自說不出口的緣由。

還是沒人回答。

忽然,他大叫一聲,向後仰去,一口鮮血呼得噴出,待大妹三妹奔過來扶他的時候,人已經直挺挺躺倒在飯桌底下。

仇家是中午過來的。**沒坐穩,就急惶惶讓三妹去請鐵家兄弟。他說要趕緊見一面,見上一面馬上走。還有事呢,耽擱不得,晚上必須趕回去。

大妹緊著張羅飯菜,說吃完飯姐妹倆陪你一塊過去,順便看看新房子。她說,房子快完工了,正房五個開間,石砌二層,廂房八間,石砌一層,都已經苫頂,地也墁好,眼下正打圍牆呢。仇家說不行,他真得有事,漏夜也得趕回去,房子的事情就請倆妹子和鐵兄弟們做主,看著咋好就咋整,只是不要太鋪張。

三妹只得連竄帶蹦,往山後頭跑,給他去請客。

又掐人中又窩腿,折騰好一氣,仇家才悠悠醒來。他睜開眼楮看看周圍的幾個人,嘟囔句什麼,又閉上眼楮睡去。看著已無大礙,幾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看看,都舒了口氣。他們弄不明白的是,仇先生這是咋得啦,不就是這麼點事兒嘛,咋還鬧得急火攻心,急得吐血呢。

大妹知道一點點端底。幾次交往,她也听出來,仇家極力阻撓自己尋仇,阻撓鐵家兄弟出手,是因為他另有打算。听他的口氣,看他的眼神,猜想起來八成也是尋仇,大概正在謀劃著更解恨更毒辣的行動呢。大妹不解的是,既然都是尋仇,憑啥子別人就動不得手,仇人非得給你留著,專門留給你撒氣解恨?她心里話,你若是一輩子不動手,還不得留臭了呀?天下沒得這麼個道理嘛。

上次一別,快兩個月了,這一段時間大妹的確沒有動手的打算。自從****殺賊失敗,她非常明白,一時半會兒不能再行動了。一是要謀劃得更精確更周密更出其不意,二是與兆賊打過照面,不宜再公然露臉,得另打主意,或夜黑風高,或林深草密,總之要安排得更巧妙。正因為如此,當時她才答應仇家的要求,同意將仇人留給他。答應是答應了,可是復仇的烈火燃燒在心底,不僅沒有熄滅,反而更旺,燒得她吃不下,睡不著,燒得她心疼。她咬牙切齒地說,待我計劃妥帖,安排周到以後,仇先生,那就對不起,中原逐鹿,捷足者先得嘍。

鐵家兄弟幾次說要選個伸手不見五指之夜,來個蒙面行動。大妹沒同意,嘴上的理由是把兆賊留給仇家,也算是送他個人情吧,誰讓他是咱的救命恩人呢。可是,心里想的卻是我的仇,為啥子要你們給報,你是我啥子人?就算是我啥子人,也能不勞動你老人家大駕。自己的事自己了,非得自己了不可,絕對不假他人之手,絕不借他人之力,大妹默默地對自己說。

事情突然有了變化。

這天,鐵家兄弟獵得一只花面狸,打發虎虎來請客。

花面狸的肉實在乏善可陳,沒啥子好吃的,不過是窮人們三月不知肉味,偶爾見見葷腥罷了。

飯後,大郎一個人送倆妹子回家。

正是一輪新月剛上樹梢的時候,一邊走大郎一邊沒話找話,東拉西扯,說些天南地北,不著邊際的閑話。說著說著,大郎突然問︰

「大妹,在家的時候父母沒給你和三妹說下人家?」

「人家,啥子人家?」大妹不知在想啥子,一時沒听懂。

「大哥,天王起事那年我十二歲,妹子一歲不到。在這之前,大概是三年前吧,爹娘就從了天王,信了拜上帝會,整天價忙著禮拜傳教,忙著籌備起義,還得忙著上山燒炭,四處縫窮,到處求衣食,哪顧上這些?」

「沒得。」大沒不願意就這個話題多說,她回答的十分簡單。

「現在有啥子打算?待事情了結之後,是回鄉還是就在這鎮雄落地生根?」

「便是想,眼下也早了些。大哥你想想,血海深仇未報,親人恩人望眼欲穿,我等晝思夜想,寢食難安,費十年心血,不就是等得撥雲見日這一天?你說,此刻能動別個心思?」

大妹知道鐵大郎想說啥子,真讓他開了口,就不好收場了。嚴詞拒絕吧,就會傷人,委婉推月兌吧,就會留下念想,留下麻煩。心想必須在他開口前,堵住他的嘴,不讓他說出來。而且,堵過這一次,讓他再也開不得口。

「大哥,別為妹子操心啦。倆妹子為了報仇,連性命都敢搏,連********的髒水都敢趟,啥子不能舍棄?再說,妹子也不願意假手于人,親人不行,恩人也不行,哪怕是夫君都不行。大哥,嫁人啦,育後啦,這些事和倆妹子再也沒得瓜葛,想也不會再想。今日不想,今年不想,今生今世也不會再想。大哥,你就別操心啦。」

大郎沒再說話。明白人不用細說,大妹的話中話,再清楚不過,人家不打算嫁人。或許還有一層意思,即便嫁人也不嫁給你們幾個,你就別再想入非非,打歪主意啦。他長長嘆了口氣。

其實,大妹並非沒有想過以後,也就是說並非沒有想過嫁人和嫁給誰的問題。鐵家兄弟五個,大的三十七八歲,小的一十七八歲,一個個身強力壯,豪爽大度,義氣薄雲,又救過姐妹倆性命,有恩于己,嫁給隨便哪個,也不會辱沒自己。可是,報仇雪恥,誅殺兆賊之前,當然不能談婚論嫁,謀劃今後的生活咋著也得大事了結吧。鐵家兄弟義字當先,只要自己略一松口,弟兄們立馬就得去兆府尋仇,夫為妻報仇,叔為嫂報仇,當然是天經地義,當然是義不容辭,到時候想攔都攔不住。但是,兆府哪里是好打進去的?非得流血不可,非得玩命不可,非得死人不可。為了自己報仇,讓別人去流血拼命,不是大妹的性格。她早打定主意,自己的事自己了,非得自己了不可,絕不假手他人,任誰也不行,仇家不行,鐵家兄弟一樣不行。嫁人和嫁給誰的問題要待報仇事畢,再從長計議,現在誰也別張口,自己也不會松口,一絲一毫也不會松。

連著二十幾天,鐵家兄弟沒露面,就連虎虎都沒過來。大妹也沒當回子事情,有時候出去打獵,一走就是十天半個月,一段時間不見面,很是稀松平常。果然,三天前,五個郎一下子全來了。這次沒得獵物,沒得烈酒,只是每人背了一座小山似的干柴。大妹趕緊捉雞,誰想幾只雞婆滿院壩里瘋慣了,見主人來捉,立即明白大事不好,一只只連竄帶撲稜,上房上樹,嘰嘰嘎嘎,雞毛亂飛。大郎笑著說︰「快算了吧,大妹。我們哥幾個馬上得走,有事兒呢。今兒個咱們積德行善,不殺生。」

「有啥子事兒?有事也得吃飯呀,沒听說過啥子事兒能攔擋吃飯的。坐下,炖只雞還不容易,一下下就稀糊爛,啥子事也誤不了。」

「免了,免了。哥幾個來,就是和姐妹倆說一聲,打算出趟遠門,一時半會兒見不上面啦。送幾捆山柴,就算是留個念想。」

「言重了,言重了。好吧,我們坐,我們坐。」

「大哥打算去哪兒,要走這麼好久?」

「這些天,幾個兄弟經常和我鬧氣,開始我弄不明白到底是為啥子。總覺著我是老大,肯定哪兒做得不好,做得不夠,沒把兄弟們經由好。日子長了慢慢才明白,兄弟們听說巨二卯又起事了,拉起上萬人的隊伍,招兵買馬,攻城佔府,擺出一副大干一場的架勢。大伙兒心活了,說住在這麼個鳥兒不下蛋的地方,抬頭是林子低頭是溝,幾年見不到個人芽芽,啥子時候是個頭?不如提起頭顱上戰場,一刀一槍也能搏出個前程。就算是敗了,也混得個痛痛快快,淋灕酣暢,死個直棍。」

「巨二卯?沒听說這麼個人。在哪兒起事,在哪兒扎的營盤?」大妹問。

「永寧。往東北走,出鎮雄地界就到。」

「行。等大哥在那邊站住腳,著人來接你。」

「三妹說的是真心話,大哥可別打哈哈。真有人起事,我們姐妹倆是不能落下的。大哥去看看,那邊是不是成氣候的架勢,是不是干大事的做派,到時候我們去投奔大哥。」大妹也附和著三妹說。

「好。就這麼說定了。」大郎答應地鐵板釘釘。

「大哥啥子時候走?」三妹問。

「大概還得十幾天吧。仇先生的房子還沒蓋好,兄弟幾個還打算送姐妹倆件禮物,都得要時間呢。」

「妹子也忒小看幾位哥哥啦,幾把干柴也算是禮物?等把禮物擺到你面前,讓你高興得跳起來。」

禮物,啥子禮物?別是弟兄幾個在打兆家的主意吧,只有把兆賊的腦殼拿來,擺在面前,才能讓姐妹倆高興地跳起來,舍此之外,別的還有什麼呢。送走鐵家兄弟,大妹一直在琢磨。

仇家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半個月亮把院壩照得亮亮堂堂,屋里比點著油燈還亮。

大妹端著一碗滾燙的魚湯進來,坐在床沿上,說︰「你可嚇死我啦!咋個回事嘛,啥子事兒讓你急得吐血?」

「我吐血啦?」仇家掙扎著坐起來,問。

「可不是咋得?沒把人嚇個跟頭。」大妹嗔怪地說。

仇家接過碗,喝了幾口,說︰「沒得事。身子骨壯著呢,好好睡一覺,啥子毛病都好了。」

一碗魚湯喝完,扶他躺下,大妹坐在床邊,想陪著說說話。仇家不看她,翻身向里,閉上眼楮,又陷入似睡非睡,朦朦朧朧。

這時候,二十一年前的慘劇,清晰地浮動在眼前,耳邊慘叫聲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淒厲,一聲比一聲不忍卒听。

大妹坐在床邊,腦殼一沖一沖打著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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