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老爹家住在村西頭,右鄰原本有一戶人家,後來舉家搬遷了。因為常年無人居住,房子早就坍塌了,只剩下斷壁殘垣,野草過膝,成了村里小孩子們的游樂場。
過了這戶無人之家,便是一片楊樹林。長得好的樹基本上都被砍掉,拿去蓋房子了。只剩下一些彎曲殘弱的,稀稀疏疏地排布在土坡上。
這會兒夜色方濃,寒意漸盛,人們都縮在家里睡覺或者準備睡覺了。燈火寂寥,顯得格外荒涼寂靜。
葉知秋被鳳康一路拉進樹林,在一棵歪脖子老楊樹下面停了下來。對面而立,只能看出彼此的臉部輪廓,和眼中時而閃現的微芒。
短暫的對視之後,鳳康先了打破沉默。
「滾遠一點!」
這話並不是對葉知秋說的。
「是。」虛空某處傳來一個恭順的應答聲,被風吹得支離破碎,听起來不甚真切。
葉知秋知道那是隱在暗處保護的侍衛,心頭微微一凜,「你到底想干什麼?」
黑燈瞎火拉她進樹林不說,連侍衛都喝退了,這情況實在讓人不能不多想。
鳳康沒有言語,而是向前跨了半步。
被他高大黑沉的身影籠罩其中,壓迫感十足。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後背便踫到了樹干。粗糙冰冷的觸感透過棉衣傳來,讓人沒來由地心慌。
他雙手按在樹上,用身體、雙臂和樹干形成的狹小空間,將她圈禁起來。他的臉在距離她不到半尺的地方,散著微微的熱度。眸子深邃明亮,目光猶如兩道無形的光束,穿透夜色,投射到她眼底深處。
「如果……」他緩慢而艱澀地開了口,「我是說如果……如果我不是皇子,只是一個普通人。你……會接受我嗎?」
葉知秋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愣了一愣,語調平靜地答道︰「這個假設毫無意義,你就是皇子,不是普通人。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除非你能回爐重造。」
被她無情地拉回現實。鳳康胸口愈窒悶苦痛,不甘就此放棄,「既然你知道這只是假設。為什麼不能正面回答我?只當……留一點幻想給我,這樣也不行嗎?」
最後一句,已經有了幾許懇求的意味。
葉知秋感覺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隱隱作痛,「你這是何苦?」
「你一定覺得我這個問題很可笑,很愚蠢,很幼稚。」鳳康自嘲地牽了一下唇角,「在遇到你之前,我也不知道我鳳康會變成這副德行……所以。你回答我,讓我解月兌了吧。」
「好,我回答你。」葉知秋深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
鳳康在黑暗之中皺了眉頭,「我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要敷衍我嗎?」
「我沒有敷衍你。我真的不知道。」葉知秋的語氣認真而鄭重,「如果你不是皇子,你未必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未必有現在的學識、素養和氣度。
你可能是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卒,也可能是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甚至可能是作奸犯科的邪惡之徒。
那樣的話,你也就不是你了。我們不一定能遇見,遇見了也不一定能看對眼,那還談什麼接受不接受?」
鳳康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深深地閉了一下眼楮,聲音帶上了絲絲縷縷的酸澀,「連一絲幻想的余地都不肯給我,你這個女人還真是狠心!」
葉知秋壓下心中那逐漸濃郁的痛意,強迫自己冷漠起來,「不管怎樣,我們都不可能在一起,你又何必留下一個飄渺的幻想折磨自己呢?
你高高在上,能看上我這樣一個平凡的村姑,我很感謝你,也只是感謝而已。我們終歸不是一路人,勉強湊到一起也不會幸福。
我對你來說,不過是百花叢中一棵狗尾巴草,在你審美疲勞的時候陰差陽錯地入了你眼,讓你感覺有點新鮮罷了。過了這個新鮮勁兒,心思也就淡了。你身邊注定繁花似錦,碩果累累,何必在一根草上浪費時間和精力?
忘了我吧,回去好好做你的王爺。你有身份有地位,有房有地,有妻有妾,還有小世子那樣可愛的兒子,你擁有的已經比這世上絕大多數人多出太多了。知足才能常樂,還是好好珍惜你身邊的人吧!」
鳳康被她一番話說得心頭大慟,眸光飛快閃動,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富貴專享,不用刻意爭取就能坐擁無數。他擁有這麼多,只要他想,還可以擁有更多,卻偏偏無法擁有眼前這個女子的心。
二十一年來,他第一次想要擁有,第一次主動爭取,第一次一敗涂地!
小小一個村姑,區區一個村姑,短短的時間內,竟讓他這個高高在上的人嘗遍了相思、煎熬、苦痛、失落、折磨、慚愧、羞恥、挫敗乃至卑微的滋味。
為什麼?
為什麼他擁有那麼多,卻不能擁有她?
葉知秋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憤怒,不甘,痛苦,絕望,種種摻雜在一起,激烈,暴動,危險之極。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是懷疑自己面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受傷的野獸。眈眈蟄伏,默默醞釀,準備怒吼廝殺,淋灕泄。而她,就是那只待宰羔羊。
她不敢說話,也不敢動,生怕驚擾了他,讓他提前爆。
周圍寂靜極了,連風都悄悄地歇了。只有兩個人心跳,還有他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在耳側回響。時間仿佛停滯了,每一秒都漫長得讓人狂。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有了動作。手臂微微收攏,臉孔緩緩逼近。
滾燙的氣息噴灑在皮膚上,讓葉知秋一陣心悸。呼吸驟停,大腦幾乎停止思考,下意識地閉上了眼楮。
然而預期的暴風雨並沒有降臨。
他的臉在距離她寸許的地方停了下來。所有的情緒瞬間收斂,最後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追隨兩片薄唇,輕輕地印在她的額頭上,一觸即走。
「我終究還是唐突了你!」
他喃喃低語。冰冷的手指在她頰上摩挲撫過。而後轉身,踩著窸窣作響的落葉大步離去。很快就沒入夜色,不見了蹤影。
葉知秋只覺渾身月兌力。後背靠著樹干,慢慢地滑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一個黑影在不遠處閃現,先是輕咳一聲,才故意放重腳步走過來,「葉姑娘,主子吩咐我護送您回去!」
「好。」葉知秋點了點頭,手撐著樹干站起來,邁開依舊有些酸軟的雙腿。亦步亦趨地跟在侍衛身後。
冷風吹來,通體泛涼,掃去了臉上和心中的燥熱。唯有被他親吻和撫模過的地方,依舊殘留著異樣的溫度和觸覺。
經過成家門口,她扭頭看了一眼,西屋已經沒了燈光。在夜色的映襯下。糊了窗紙的窗口慘白一片,甚是刺眼。
她收回目光,心酸冷笑。
白天踩好了點,晚上拉她進樹林。明明可以相安無事地離開,臨走之前偏要在她恢復平靜的心湖扔下一顆石子。這個男人。真是壞透了!
梅香和菊香已經躺下了,見她白著一張臉,滿身寒氣地進門,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知秋姐,你這是咋了?」梅香急忙爬起來,伸長了手臂去模她的額頭,「是不是病了?」
葉知秋偏頭躲開,笑了一笑,月兌鞋上炕,鑽進被窩,疲憊地閉上眼楮。她感覺自己的力氣已經用完了,一句話也不想說。
梅香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來,見她很不對勁,待要追問幾句,就被菊香用眼神制止了。姐妹兩個熄了燈,一左一右擁住她,無言開解。
不知道是她們的寬慰起了作用,還是她本身就是一個狠心的人,沒多久,便沉沉地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是五更三刻。
靜靜地躺在梅香和菊香中間,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竟恍恍惚惚的,仿佛做了一場夢。
就當是夢吧!
她彎了彎唇角,輕手輕腳地起了身。
菊香還是被驚動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楮,「知秋妹妹,你咋起這早?」
「我待會兒要進城。」她笑著回道,「二姐,你再睡會兒吧,我先回去做飯了。」
「哎。」菊香應了一聲,翻個身繼續睡。
劉鵬達早早就醒了,听到西屋有動靜,趕忙點起風燈,提著走出來,「知秋姐,我送你回去吧。」
「好,謝謝你。」葉知秋送了他一個大大的笑臉。
劉鵬達看得一怔,等回過神來,她已經推開門出去了。緊走幾步追上來,悄悄地瞄著她的臉色。心里暗自嘀咕,這一大早的,她心情怎麼這麼好?
出了院子,听她嘴里低低地哼著一不知名的曲子,便忍不住好奇了,打听道︰「知秋姐,你今天是不是有什麼好事啊?」
「沒有啊。」葉知秋笑眯眯地看過來,「怎麼了?」
「沒什麼。」劉鵬達擺了擺手,「我就是看你很高興的樣子,隨便問問。」
葉知秋笑容滯了滯,抬手模臉,「我看起來很高興嗎?」
「是啊。」劉鵬達點了點頭,望著她,眼神驚疑不定,「知秋姐,你沒事吧?」
葉知秋愣了片刻,回神一笑,「沒事,老毛病又犯了而已!」
劉鵬達吃了一驚,急急地打量著她,「知秋姐,你哪里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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