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跨上一步,扶住她因驚嚇而抖斜的手,「別怕,是我。」
略顯低沉的嗓音,有種令人安定的力量。她穩住心神抬頭,便對上鳳康那雙沉黑之中染著關切和歉意的眸子。
「謝謝。」她平靜地移開目光,順便將手從他掌心之中挪走。
鳳康有些留戀那觸手的溫軟,微微握了一下拳,才將手收回去,「我覺得有些憋悶,出去走了走。」
明知道沒有必要,他還是鬼使神差地解釋了一句。
葉知秋淡淡地「嗯」了一聲,便繞過他,出門而去。
鳳康失落地站了片刻,才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盤腿坐回炕上,卻怎麼都入不了定。往窗外看了一眼,鳴兒玩得正開心,大笑大叫,小臉紅撲撲的,完全沒有了往日羸弱蒼白的模樣。
再掀開門簾看去,只見那個窈窕的身影在灶前忙碌著,刷鍋洗碗,動作麻利而專注。粗使下人的活計,經由她的手做出來竟有種難以言喻的優美。行雲流水般,一舉手一投足,都能牽動人心。
「方宅十余畝,草屋*間」嗎?
腦海之中描繪著「妻女花廊下,小兒堂前跑」的畫面,不由心生向往,怔然入迷。他突然覺得,那樣平凡而簡單的日子或許很不錯!
葉知秋並不知道自己不敬意的舉動,讓他生出了一些不該有的想法。她承認,自己的心湖的確因為他起過一絲漣漪,不過跟阿福說了那番話之後,她已心如止水。
在生活上,她可以入鄉隨俗,讓自己盡量貼近這個時代,不做出某些「驚世駭俗」的舉動。可在感情上。她絕不會妥協。她不會依附男人而生,更不會把婚姻當成唯一的歸宿和目標。
她並不排斥婚姻,遇到兩情相悅、肯與她廝守白頭的人。她會毫不猶豫地出嫁。遇不到,她也不會退而求其次。隨便抓一個成親。
在人生伴侶的選擇上,宗旨只有一個︰寧缺毋濫!
因為這份決絕之心,再面對鳳康的時候,她愈發客氣有禮。仿佛之前的種種糾葛都已抹去,只單純地將他看作偶爾路過的借宿之人。
午飯依舊是四菜一湯,從村民們送來的東西之中取材,做得精致可口。洗墨和小世子都吃了不少。鳳康卻食不甘味,只用了少許。
王太醫直到傍晚才回來,采了一籃子的草藥。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拿去給成老爹鑒別了一下。挑出十幾棵干巴巴的兔兒草。他急著獻寶,問葉知秋要了熱水和茶碗,泡了一杯藥草茶,便迫不及待地送到鳳康面前。
鳳康呷了一口,感覺入口微微苦澀。盈著一抹淡淡的清香,並沒有那種濃烈嗆鼻的藥味。兩天沒有喝過茶,口淡得很,感覺這藥茶也別有味道,一連喝了好幾碗。
中午在山上吃了幾口沒有滋味的烤肉。王太醫格外懷念葉知秋做的飯菜。加上得了主子的歡心,胃口大好,晚飯的時候多吃了一大碗飯。因為白天走了太多路,吃完飯便沒有張羅著出去散步。
葉知秋一直想請他給成老爹看看眼楮,只是沒找到合適的時機。趁他這會兒清閑又高興,便提了出來。
王太醫有些愧疚地拍了一下腦門,「瞧我,還真是糊涂,在這里又吃又喝蹉跎了兩日,竟然沒想到這茬。成大哥,來來來,我先幫你診脈。」
成老爹笑呵呵地伸出手來,「我也糊涂,守著個大夫,倒把這雙瞎眼給忘了。」
王太醫仔仔細細地給他診了脈,又端起蠟燭對著他的眼楮照了半晌,見他瞳孔對光亮沒有絲毫反應,神色便凝重起來。
葉知秋將他的表情看在眼里,趕忙問道︰「王大夫,怎麼樣?」
王太醫嘆了一口氣,「若是再早個兩三年,我或許還能有辦法讓他復明。可現在……唉,希望渺茫啊!」
葉知秋聞言心情沉重,太醫放在現代,就是醫學專家級別的人物。連專家都說希望渺茫,爺爺這雙眼楮恐怕真的很難重見光明了。
成老爹本來就沒抱多大希望,對他來說,受一次打擊和受兩次打擊沒什麼區別,頂多有點小失落罷了。許是從葉知秋的沉默之中察覺都了憂慮,便笑著安慰她,「秋丫頭,你別上火,只要每天能听著你和虎頭的聲兒,看不看得見都不礙事兒。」
葉知秋鼻頭微酸,握住他的手道︰「爺爺,我沒事。縣城的老大夫不是說,有個叫小醫公的人專治眼盲嗎?改天我帶去你找他。」
听她提到小醫公,王太醫和洗墨俱是臉色微變。
王太醫猶豫了一下,此緩緩地開了口,「葉姑娘,你說的小醫公,可是清陽府聞家那位孫少爺?」
葉知秋只知道有個小醫公,不知道他是誰家的,听王太醫這麼問,心神一動,「王大夫認識小醫公?」
「談不上認識。」王太醫字斟句酌道,「只因為他是歸鄉隱居的聞老太醫之孫,听人提起過幾次罷了。葉姑娘,我知道你一片孝心,想給成大哥治眼楮,不過我說句不當說的話,你可千萬不能病急亂投醫啊!」
葉知秋見他半露半掩的神情,跟那位老大夫提起小醫公的時候如出一轍,愈發心癢好奇,「那位小醫公有什麼問題嗎?」
王太醫擺了擺手,不肯多說。
洗墨並沒有同行相忌的顧慮,便接起話茬,「我來清陽府沒多久,也只是听別人講的。據說這位小醫公行醫不行正路,專走生冷僻斜之道。
曾經以治療膿瘡為名,放出毒蛇,把一位大家小姐活活咬死。那家人一怒之下將他告到了官府,事情鬧得很大,連皇上都驚動了呢。後來聞老太醫出面,將那家人說服,撤了訴訟,這才免了他的牢獄之災。
不過自那之後,平常人家都不敢找他看病,只有那些乞丐和落魄的外鄉人,實在走投無路了,才會想起他。葉姑娘,我勸你還是不要冒這個風險。畢竟跟命比起來,眼盲實在算不得什麼。」
成老爹被他們說得心慌起來,握著葉知秋的手緊了又緊,「秋丫頭,我看這眼楮咱還是別治了。」
葉知秋並不覺得用活物治病有多麼震撼,跟用蜜蜂的蜂針治療風濕一樣,用毒蛇治療膿瘡也蘊含著「以毒攻毒」的道理。那位小醫公敢打破陳規,無畏探索,大膽試驗,已經很令人佩服了。
「神醫」跟「庸醫」往往只有一線之隔,區別在于行醫之人是否有醫者之心,是否能將患者的性命擺在第一位。
傳言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看來在打听清楚之前,找小醫公給成老爹治療眼楮的事情要暫時擱一擱了。
她不想讓成老爹擔憂,便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背,「爺爺,你放心,我有分寸。」
成老爹听她這話似乎沒有放棄治療的意思,情知她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也就沒再說什麼。能復明固然是好,不能也沒什麼損失。有這樣一個處處為他打算的孫女兒,他這輩子也沒什麼遺憾了。
沒幫上什麼忙,王太醫心里有些不安。讓虎頭去隔壁借來紙筆,開了一個調養身體的方子,略表心意。
葉知秋道謝收下,卻沒打算用。是藥三分毒,所謂藥補不如食補,只要她在飲食上多盡些心就可以了,沒有必要把老爺子變成藥罐子。
小世子玩累了,吃過飯在東屋炕上嬉鬧了一會兒,和虎頭相擁睡了過去。
葉知秋收拾完畢,見時辰不早,便準備到隔壁去借宿。臨出門前,又想起一件事來,「明天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走?」
她問的是洗墨。
「這個……」洗墨往西屋瞟了瞟,不敢隨便做主,「葉姑娘還是去問問我家主子吧。」
葉知秋點了點頭,從善如流地來到西屋,將剛才的話又問了一遍。
鳳康眸色沉沉地望著她,抿唇不語。
葉知秋只好自己說,「我明天要進城賣菜,可能會走得很早。如果你們打算在這兒吃早飯,我給你們準備好了再走……」
鳳康還是不答話,眼中暗潮涌動,多了些不知名的情緒。
葉知秋頓了頓,繼續說下去,「從村民那里買來的東西我都歸置好了,你們離開的時候帶上吧。小山村沒什麼土特產,都是村民們壓箱底的東西,你就當繼續體察民情,拿回去憶苦思甜了。還有這個……」
她將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放在炕上,「買東西用了差不多十兩,剩下的都在這兒了。」
等了半晌,依然沒听到回話,便當他默許了,「明天早上我會提前把飯做好,你們吃完再走吧。到時候恐怕來不及打招呼,我先祝你們一路順風。」
說完對他彎了彎唇角,轉身出門而去。
鳳康看著晃動不休的門簾,眼神明明暗暗地變換了許久。咬了咬牙,起身追出來。
葉知秋已經走到大門外了,突然感覺背後風動,還不來不及回頭,手腕便被一只大手牢牢地鉗住了。
「你跟我來。」耳邊傳來陰沉的聲音,因為極力壓抑著某種情緒,帶著幾分暗啞。
葉知秋一驚之後,迅速鎮定下來,見他拉著自己向村外走去,不由蹙了眉頭,「你要干什麼?」
「少廢話,跟我來就是了!」
鳳康低吼了一聲,步子邁得更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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