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已經撕破臉了,牛嬸憑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氣勢,狠狠地推開阿福,一聲高過一聲地嚎著,「明明是自家的銀子,還得跟叫花子似的,好聲好氣兒地跟他們討。
不給就不給吧,老的小的合起伙兒來欺負我一個婦道人家。哎喲喂,這到底兒是啥世道啊?還讓不讓老實人活命了?」
阿福被她推得摔了一跤,連疼帶愧外加丟臉,爬起來的時候已經氣瘋了,沖著牛嬸就是一通嚷嚷,「丁大丫,你想錢想魔怔了吧?知秋姐姐啥時候霸著你的銀子了?別說沒有,就是有,那也是我的銀子。我樂意放在她那兒,跟你有啥有關系?」
「大家伙兒都听著了吧?不是我說瞎話兒吧?她就是霸著我閨女的銀子呢。」牛嬸抓住她言辭上的一個漏洞,立刻大做文章,「我們家小丫頭崽兒年紀小不懂事兒,看不出好賴人。喝了她兩碗*湯,就巴巴地跟她跑到城里去,起早貪黑,累死累活地干了半個多月,回來人瘦了整整一圈兒,連一個銅板兒都沒瞧見啊!」
阿福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又急又氣,「丁大丫,你說這話虧不虧心啊?我回來的時候沒給家里買肉買布買點心?你吃完一抹嘴就全都給忘了?
我啥時候起早貪黑、累死累活了?我跟知秋姐姐在一塊兒吃的好睡的好,比在家里強多了,你哪只眼楮瞧見我瘦了?」
「听听,听听,這丫頭都被攛掇成啥樣兒了?掙了銀子不往家里拿。連人帶錢地倒貼著,一門心思幫著外人,連我這個娘都不認了,一口一個‘丁大丫’地叫著。連她爹都沒全名全姓兒地呼喝過我,這是白白給人家養了個閨女啊。」
牛嬸把大腿拍得「啪啪」作響,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得撕心裂肺。悲慟欲絕。
老牛叔駕著牛車趕來,正好看到這一幕,連牛都不顧不上栓,便分開人群奔進院子,「咋了。咋了,這是咋了?」
阿福一心想替葉知秋辯護,卻忘了丁家大丫講歪理的本領天下第一。不管你說什麼,她都能尋出自己的理兒來,倒打一耙。
以前看她把這招用在別人身上還沒什麼感覺,如今用在自己身上。就跟剝皮拆骨一樣,說不出哪兒疼,偏偏疼得要命。
看到親爹。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刷刷地往下掉,「爹,你快管管我娘。」
看到老牛叔。牛嬸的嗓門更亮了,「你們再瞅瞅我家孩兒他爹,都要抱孫子的人了,被她一個小輩兒指使得團團轉。風里來雨里去,一趟一趟地往城里跑。」
老牛叔一听這話當即沉了臉,「孩兒他娘,你混說啥呢?成家佷女兒啥時候指使我了?哪回出車人家不是給現錢?」
「給誰出車人家不給現錢?」牛嬸接了他的話茬卻不看他。只對著圍觀的人哭訴,「他這人蠢笨,腦子不靈,心腸又軟,听不得三句好話。出人出車不算,還要幫她跑腿兒干活兒,前前後後地幫襯著。我都舍不得使喚的人兒,這都快變成他們家的奴才嘍!」
老牛叔怒了,「丁大丫,你還有完沒完?別在這兒丟人現眼,走,跟我回家。」說著就來拉她的胳膊。
鬧到這份兒上,面子已經丟光了。牛嬸鐵了心要把銀子弄到手,索性豁出去了,身子一歪,便倒在地上打起滾兒來,「哎喲,我不活了。男人閨女都成別人家的了,我還活著有啥意思?干脆死了算了!」
老牛叔和阿福一人扯住她一條胳膊,想把她拉走。可她連抓帶咬,外加一身蠻勁,一時半會兒也拿她沒奈何。
村里的人或多或少都領教過她的凶悍,不敢上前幫手,只遠遠地站著觀望。
成老爹氣得嘴唇發紫,胳膊腿兒一勁兒地哆嗦,劉叔和菊香在旁邊好言勸慰。虎頭隱隱約約意識到自己闖了禍,神情甚是忐忑,不時地偷瞄著葉知秋的臉色。
早在牛嬸開始哭號的時候,劉嬸就識趣地躲開了,這會兒只管撇著嘴看熱鬧。梅香憤憤不平,劉鵬達望著始終面沉如水的葉知秋,滿臉滿心的擔憂。
看了半天鬧劇,葉知秋也想明白了,要是不把銀子的事情說清楚,牛嬸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今天休了,改天也會卷土重來。萬一她在成家出點什麼意外,即便阿福不怪她,心里也不可能全無芥蒂,這份情誼也就變味兒了。
心念轉罷,便將目光投向牛家人,「老牛叔,阿福,咱們來算算賬吧。」
老牛叔和阿福齊齊一愣,牛嬸听到「算賬」兩個字,打滾的動作立刻慢了下來。嘴里依然哭嚷著「不活了」,聲調卻降了好幾度。
葉知秋也不理會她,直直地盯著老牛叔,「老牛叔,你經常趕腳,應該知道行情。從小喇叭村到清陽府,總共十幾里地,一般人出多少錢?」
「多的時候十五文,少的時候十文,十二文,要是踫上熟人捎帶腳兒,也就給個三文五文的意思意思。」老牛叔老老實實地道。
葉知秋點了點頭,又問︰「老牛叔,你給我出一趟車,我給多少錢?」
「二十文。」老牛叔答得很快,「每次都是現錢,只多不少。空車回頭也給算一半兒的錢,遇著飯點兒,也給個十文當飯錢。趕上天兒冷,還多給幾文,讓我打壺酒喝。」
「也就是說,我沒有虧待過你吧?」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老牛叔連連擺手,「可著十里八村找去,也找不著你這麼仁義的主顧。」
葉知秋微微彎了一下唇角,從腰間取出六十個銅板,走過來遞給他,「這是今天的車錢和飯錢。你收好。」
老牛叔遲疑著不伸手,忐忑地看著她,「成家佷女兒,你這是……」
阿福知道她這麼做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便扯了扯老牛叔的衣角,「爹,知秋姐姐給你。你就拿著吧。」
「哎。」老牛叔顫顫地接了過來。
看著他手里那一堆數量不小的銅錢,圍觀的人眼中都閃動著不同程度的光亮,雖然談不上嫉妒恨,可也著實羨慕。
葉知秋往後退了兩步,朝老牛叔深深地鞠了一躬。「老牛叔,承蒙你關照了這麼多天,我謝謝你了。」
老牛叔嚇了一跳,趕忙往旁邊躲閃,「成家佷女兒,你這是干啥?」
葉知秋不回他的話。將目光轉向阿福,「阿福,我問你。你跟我在清陽府干了幾天?」
「不到十天。」阿福抽著鼻子答。
「這十天里,我讓你餓過肚子嗎?」
阿福搖頭,「沒有,知秋姐姐寧肯自己餓著也不讓我餓著。」
「這十天里。我有一天比你睡得早或者起得晚嗎?」
「沒有,知秋姐姐都是讓我先睡,早上也是做好飯才叫我起來。」
「往酒樓茶館送貨,我讓你去過一次嗎?」
「一次也沒,都是知秋姐姐自己跑腿兒。」
「那我讓你磕著踫著冷著動著了嗎?」
「沒有。」
「我打過你罵過你嗎?」
她一連串問了這麼多,讓阿福心里沒來由地發慌,神情不安起來。「知秋姐姐……」
「有嗎?」葉知秋語氣微微加重。
阿福眼圈又紅了少許,搖頭答道︰「沒有,知秋姐姐對我跟虎頭一樣好。」
葉知秋面無波瀾地看著她,「那我問你,我最後給你結算了多少工錢?」見她遲疑,又添了一句,「照實說。」
「二兩。」
阿福聲音不算大,可圍觀的各個都是耳尖之人,听了這個數目頓時騷動起來。
「哎喲,二兩呢?!」
「分牛家丫頭二兩,她自己得掙多少呢?」
「不得個十兩往上?」
「天吶,干啥能掙那老些錢?」
「怪不得成家那爺孫兩個大變樣兒了,敢情是有錢了。」
「可不是,這些日子總能聞著他家有肉味兒。」
……
大概覺出話頭不對,牛嬸骨碌一下爬了起來,沖著阿福嚷嚷道︰「都啥時候了,你這丫頭還藏著掖著?你十好幾天不著家兒,就只掙二兩?我咋養了你這麼個白眼兒狼呢?」
葉知秋冷冷地掃了她一眼,繼續問阿福,「在跟我之前,你一天能掙多少錢?」
阿福羞愧地低下頭去,「不掙錢,就吃睡玩來著。」
葉知秋轉身看向劉嬸,「劉嬸,村里像阿福這麼大的女孩兒,要想掙錢,最好出路是什麼?」
突然被她點了名,劉嬸愣了一下,才眼神閃爍地道︰「給大戶人家當丫頭吧?」
「能掙錢多少錢?」
「剛去就是個粗使丫頭,一個月能有一錢銀子就不錯了。要是得了主子賞識,升了等位,一個月能掙到二錢,熬成大丫頭能有三錢到五錢……」
不等劉嬸說完,牛嬸就急著爭辯,「那不一樣,去大戶人家兒當丫頭,隔三差五還能得著賞錢兒呢。要是走了大運,被老爺少爺看中了,那可是一輩子的好日子……」
「孩兒娘,你說啥呢?」老牛叔火了,「咱老牛家再窮,也不能讓閨女去給人當使喚丫頭。被老爺少爺看中的那是啥?是妾,是通房丫頭,一輩子低聲下氣伺候人,一輩子抬不不起臉兒來。你一個當娘的,咋能說出這種毀閨女的話兒呢?」
阿福氣得直咬牙,「原來你憋著勁兒想拿我賣錢花呢,你可真是我親娘。」
牛嬸一看形勢對自己不利,又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打著滾哭號,「哎喲,我不活了。這還沒怎麼著呢,就把我當後娘看了。掙多少錢都防著我,就是明面兒上那二兩銀子,我也一分沒瞧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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