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起初散亂茫然,沒有焦點。數個呼吸之後,才變得清明起來。
「葉姑娘。」他第一眼就認出了葉知秋,掙扎著想要起身。
葉知秋趕忙攔住他,「躺著別動,小心傷口裂開。」
侍衛依言躺好,面帶歉意地道︰「葉姑娘,給你添麻煩了。」
「沒什麼麻煩的。」葉知秋微微一笑,「對了,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這個人從來都是進退如風,該出現的時候自動出現,不該出現的時候自動消失,並不需要別人吩咐。她一心想跟鳳康劃清界限,也沒打算跟他的侍衛深交,從來沒有問過名字。
她有事要跟他確認,這樣你啊我的實在別扭。總不能跟虎頭一樣,喊他狗大哥吧?
「在下姓張,單名一個弛字。」侍衛一板一眼地答。
葉知秋無心品鑒他的名字,「張大哥,我想知道,你怎麼會在這里?」
只有功夫和頭腦同樣出眾的人,才能成為一等侍衛。在這方面,張弛無疑是佼佼者。見她神色緊張,就知道她真正想問的是什麼。
「葉姑娘不必擔心,主子沒事。」
被他一眼看穿心事,雖然有些窘迫,葉知秋還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安心之余,又滿心好奇,「那你為什麼……」
「我奉主子的命令,留在這里保護葉姑娘。」
葉知秋驚得張大了眼楮,「你是說,你沒有回京,一直都在我家……附近?!」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年根之前。五個多月,有個人一直在暗中關注著自己,她卻全然不知。這感覺,實在令人毛骨悚然。
萬幸他是來保護她的。而不是來殺她的。否則這麼長時間,足夠她死上幾百回了。
張弛將她的表情看在眼里,便有些誤會了,鄭重其事地解釋道︰「葉姑娘放心。在下向來非禮勿視,非禮勿听,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我知道。」葉知秋尷尬地笑了笑,將話題轉開去,「那你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張弛開始不肯多說,只說是自己不小心滾下山崖摔傷的。只可惜她不是那麼好糊弄的,幾個犀利而大膽的推測下來,便將事情的經過問了個大概齊。
原來昨天踏雪回來報信的時候,他搶在龔陽和多壽之前趕到了虎頭所在的地方。將在附近徘徊的山豬群遠遠地引開了。
一般情況下,以他的身手,想要擺月兌幾頭山豬並不難。誰知他時運不濟,正趕上膝蓋舊傷復發,在山里轉了好幾個時辰。也沒能將那群山豬甩掉。到傍晚時分,他筋疲力竭,一不留神,從崖上滾了下去,被崖壁上突出的山石劃傷了月復部。
好在谷底並不深,他攀著藤條和石塊爬了上來。連夜回到小喇叭村,便支撐不住了。倒在了院子里。
葉知秋沒料到事情是會這樣的,心里感激又慚愧。感激的是,他救了虎頭一條小命。不止虎頭,要不是他把山豬及時引開,隨後趕到的龔陽、多壽、她和阿福,恐怕也會跟豬群遭遇。
慚愧的是。救命恩人被山豬趕著滿山跑的時候,而她卻和大家在山坳里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如果他沒有暈倒成家院子里,她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件事,只會以為是虎頭運氣好。
「張大哥,謝謝你。」她由衷道謝。
「不必客氣。我只是奉命行事。」張弛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語氣一頓,又道,「葉姑娘要謝,就謝我家主子吧。」
葉知秋笑了笑,沒有應聲。她的確應該謝他,可她不知道該怎麼謝。
不管在原來的世界,還是在這里,她都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即便是撫養她長大的舅舅舅媽,她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回報了。她可以拍著良心說,她對得起任何一個對她好或者好過的人。
唯有那個人,她欠了一次又一次,卻無從回報。
既然遠的那個無法報答,那就報答眼前的這個吧。
「大夫,麻煩你給張大哥仔細檢查一下,看看他都有哪些舊傷。能治的治,不能治的就開些滋補溫養的藥,盡量減少他的病痛,花多少錢都無所謂。」
盧大夫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是藥三分毒,還是少服為妙。對他來說,最好的補藥就是吃好睡好,不要再沐風飲露。」
「我明白了。」葉知秋點了點頭,將目光轉向張弛,「張大哥,這段時間你就到我家好好養傷吧。」
張弛也知道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再躲在暗處保護她不太合適,只能欣然接受,「那就勞煩葉姑娘了。」
說話的工夫,小廝已經按照藥方配好了藥。有內服的湯藥,也有外敷的藥膏。葉知秋跟盧大夫細細詢問了一些注意事項,便離開醫館,出了清陽府。
她並沒有帶張弛回小喇叭村,而是將他送到了山坳。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她帶一個大男人回去養著,難免惹人猜疑和閑話。
避人口舌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這樣照顧他更方便一些。而且這邊風景好,空氣也好,比較適合靜養。
龔陽見她帶來一個受傷的年輕男子,很是吃驚,「葉姑娘,這是什麼人啊?」
葉知秋只隱去了張弛的真實身份,將其余的事情照實跟他說了,「家里不方便,就讓他跟你住在一起。白天我過來干活可以順便照顧他,晚上就麻煩你多費心了。」
「好。」龔陽對這個舍身救人的老兄印象很好,答應得格外爽快,「葉姑娘,張兄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葉知秋微笑地道︰「大夫說,用施針的方法把昏迷的人強行喚醒。會加劇疲勞,估計他要睡十二個時辰以上。」
龔陽表情略有點失望,「這麼說,我要明天這個時候才能跟他正式見面了?」
盧大夫特地叮囑。昏睡期間不必服藥進食,只需隔兩三個時辰喂點水就可以。因此不用特別準備病號飯,葉知秋把人交給龔陽,便坐上驢車趕回小喇叭村。
阿福廚藝不精,打下手還湊合,做主廚就差遠了。虎頭許久不做飯,也有些手生。兩個人搗鼓了半天,才熬出一鍋半糊半生的粥。
成老爹惦記孫女兒和那個受傷的人,本就沒什麼胃口,本著節約糧食的精神。勉強喝了小半碗。阿福和虎頭的嘴巴早就被葉知秋養刁了,哪里還吃得下這樣的飯?捏著鼻子嘗了兩口,趕忙拿去喂狗。
踏雪和黑風一樣,都是無肉不歡地主兒,對他們殷勤送上的白米粥視若無睹。
葉知秋不知道這個小插曲。見他們目光熱切,只當他們在擔心張弛,「放心吧,他已經沒事了,龔陽在照顧他。」
多壽嘴快,搶過話頭,把張弛引開野豬的事情講了一遍。
成老爹听完滿心後怕。連聲唏噓,「哎喲,哎喲,多虧那小伙子了,要不我們老成家可真要斷根兒了。秋丫頭,咱可得好好謝謝人家啊。」
葉知秋點頭答應。「我知道了,爺爺。」
阿福壞心眼兒地戳了戳虎頭,「你以後還敢不敢去獵山豬了?」
「不敢了,不敢了。」虎頭忙不迭地搖頭。
那位狗大哥的武功他是見識過,噌地一下就上了屋頂。又噌地一下就不見了。那麼厲害的人都被山豬給傷了,更別說他了。直到現在,他才完全明白,姐姐昨天說的話是對的,揍他也是對的。
葉知秋相信,親眼看到張弛的傷勢,對他的震撼力已經足夠大了,也就沒再借機教訓他,讓他慢慢反省也就是了。
說完張弛的事情,見他們依然眼帶熱切地望著她,有些莫名其妙,「你們怎麼了?」
「餓。」阿福和虎頭異口同聲地道。
葉知秋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起來,「你們不說我還不覺得,一說我也餓了。你們等著,我這就做飯去。多壽,你也留下一塊兒吃吧。」
考慮到這會兒已經過了早飯的點兒,回家也沒飯可吃,多壽便不客氣地答應下來,「行,那我先去喂喂灰毛。」
趁葉知秋去灶間做飯,阿福瞅了個空跟她打听,「知秋姐姐,你打算咋處理那個訓狗的侍衛啊?」
這個問題葉知秋還沒想好,「等他養好傷再說吧。」
「也是,左右他還得養個把月呢,你慢慢想吧。」阿福寬解了她兩句,又忍不住嘆息,「人都走了,還偷偷留下一個侍衛保護你。知秋姐姐,那個王爺對你真是沒話說,他要不是王爺該多好!」
葉知秋從來不喜歡用假設出來的東西安慰自己,可听了這話,心頭還是隱隱作痛。想起自己之前庸人自擾,為他心急如焚瞎擔心的事情,不覺失笑,「我還真是電視劇看多了。」
阿福沒听明白,「知秋姐姐,你說啥?」
「沒什麼。」葉知秋苦笑地搖了搖頭,「我還以為我已經可以把他忘了呢。」
阿福老氣橫秋地拍了拍她的胳膊,「知秋姐姐,你認命吧,你怕是這輩子都忘不了了。」
葉知秋愣了一瞬,又笑了起來,「也許吧。」
忘不了就忘不了吧,他帶給她的記憶多半都是美好的,何必強迫自己去忘記?如果沒有他最初借給她的十兩銀子,沒有他去縣衙救她,她未必沒有今天,但是一定不會這麼順利,也不會這麼快。
那就記著這個人,記著這份情,他日再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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