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原本十指青蔥的玉手,經過了聞之色變的拶刑之後,現在已經根根手指如蘿卜,又紅又腫,有的還破皮流膿,被厚厚包著,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了。
這還是知府衙門留情沒下重手,怕牽扯了侍郎家事擔干系,不然,只有比這更重十倍百倍,經常有受刑的婦人直接被廢掉雙手,再也不能干活的。
洪九娘輕輕撫模自己受傷的手指,又長又密的睫毛輕輕垂下,在白玉臉上落了淺淺一層陰影,神色淡淡地說,「疼還是疼的,不過只是皮肉傷,養養就好了。」她很美,難怪姜駟冒著收攏罪臣之後的風險也要把她養著,就是現在寡淡的神情也有常人難及的風情,微微一動都是風致。
「我那里有些上好的傷藥,隨後讓人給你送來。」姜照邀了她一起入座。
她輕聲道謝。
「您是四小姐吧?」她抬起眼楮看姜照。
「是,你猜出來了?」姜照自始至終沒有透露身份,包括讓人逼洪九娘去遞狀紙,也只不過是說為了報復賀氏。洪九娘從未見過侯府的人,難為她能想透。
洪九娘輕輕嘆口氣,「果然是。我早听老爺……听姜大人說過,他家里幾個女孩,長女做王妃,次女守寡在家,三女是庶出的模樣平平,看您的年紀氣度是姜家姑娘無疑,若不是長房的,恐怕就是侯府的了。听說侯府和姜大人那邊關系尋常,走動不勤,這次大概是生了仇怨,你們才要算計大太太吧。」
姜照當初擄走洪九娘,冒的是賀氏的名,讓她以為是正室發現外室了,著實惶恐了許久。可後來有人逼著她去遞狀子,她才逐漸想明白,把念頭轉到侯府身上。
聞言姜照微笑道︰「的確是勢同水火的仇怨,謝謝你幫忙。」
洪九娘低下頭,半晌道︰「不,是我要謝謝您。若不是您這樣行事,大概我不會有勇氣破釜沉舟。這些年帶著孩子獨自生活,我早知道再熬下去不是長久之計,早晚會被府里發現,到時候恐怕性命難保。可姜大人吃穿銀錢從未短過我們的,我也一時狠不下心做了斷。拖來拖去,孩子都這麼大了。」
她似乎很是感慨,竟然和姜照訴起了衷腸。
姜照眉頭微動,雖然意外,倒也想得通,于是默默听著。
洪九娘再次幽幽嘆口氣,眼楮看向紗窗外藍汪汪的天,水滴型的耳墜子在腮邊輕輕搖晃,「……我這次,算是徹底走了一條死路。置之死地而後生,希望我能活下去。」
姜照插言問︰「是我逼你走的,不恨麼?」
「不恨。」她轉過臉來,讓姜照看她坦然的神情,「是真不恨。起初是怕,覺得走投無路了,為了孩子刀山火海也得上,可這些天我私下里卻是想明白了。這樣也未必不是好事,長痛不如短痛,痛痛快快做個了斷也好,以後橋歸橋路歸路,跟那邊斷了,我也好抬起頭來重新過日子。」
「四小姐,您告訴我一句實話,這事還要多久才能了結,我什麼時候能離開樂康城?」
她眼里滿是渴盼。
姜照想起捉她的時候,在左鄰右舍听見的惡言惡語,些微有點明白她的情緒源自何處。要是一個女人無依無靠,頂著流言蜚語獨自帶孩子生活,日子久了,的確是會生出許多對丈夫的怨忿。何況姜駟根本不算是正經丈夫,而賀氏那樣的正室,洪九娘想出頭是絕對沒有指望的。
沒有指望的人,生出斷絕之心是正常的。
洪九娘是罪臣之女,她爹沒獲罪的時候官居知府,她也算是錦繡堆里長成的官家小姐,無論什麼檔次的官家小姐都不希望給人當一輩子外室,何況她看起來似乎還是有幾分骨氣的那種。
姜照便笑︰「事情了結不會太晚,只不過,你怎麼篤定自己一定能走呢?」
目含深意。
洪九娘臉色一變,緊張盯著姜照看。
姜照笑吟吟望著她。
洪九娘神色變幻幾次,最終,很是艱難地說,「……不,您不是那樣人。」仿佛是為了證實自己的話,又連忙解釋,「您把我換了許多地方安置,遞了狀子之後也不例外,您從起初就沒有害我的打算,不然還費力換地方做什麼,想害大太太賀氏,把我弄死給姜大人送尸體豈不更爽利。」
話雖這樣說,可她神情十分忐忑,顯然自己也拿不準。
姜照呵呵笑出聲來,「洪娘子別生氣,和你開個玩笑。你說得對,我一開始就沒打算害你。」
洪九娘大大松一口氣,臉色難看地附和笑了兩聲。
「我興許對有過之人懲戒過重,但從不害無辜之人,你我無冤無仇,我還要借你的勢,何必平白傷你性命。」姜照隨即解釋。
但這個轉折卻也是警醒,提點洪九娘不要生別的心思,老實合作。
「這次找你來,是給你送錢的。」寒暄已過她道明來意,「之前收繳了你的金銀細軟,那些都是姜駟的吧?我要了。但你以後要獨自生活,沒錢傍身也不行,咱們合力敲賀氏一筆,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洪九娘一時沒反應過來,怎麼先搶了她又要給她送錢,低頭一尋思才明白這是姜照又要她辦事呢。當然,沒有她不答應的道理。「您想要我怎麼做?」
「要怎麼做,看你打算敲多少錢了。仔細想想再告訴我數目,總之敲得越多你分的越多,後半輩子你們母子過活全靠這一次了,謹慎點。」
洪九娘追問︰「這次過後我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差不多。記得把遠走高飛的路費算進去,賀氏饒不了你,姜駟會不會再要你可說不定,兒子他興許要,你就未必了。」
姜照很了解姜駟,把女人當衣服他是典型,就算是極愛的外室小妾,又能有多愛?可巧這句話也敲在洪九娘心坎上,作為枕邊人,她更知道姜駟的脾性。姜駟是喜歡她,但更喜歡官位。這回她給他的官聲添了污點,以後要想再被寵愛,那是非常飄渺了,所以她才早就想要離開。
于是她認真思考起來。
姜照在旁靜靜等著,趁閑,盤算上回從洪九娘那里收繳的東西能換多少錢。朱富是個大口獅子,要暫且穩住他就得大大花一筆,若能剩下,還得填補到招攬護院里頭去。總之,這回要是能多敲點,那才是極好。
正想著,忽听洪九娘說︰「五十萬,我要五十萬。」
饒是姜照也小小冒了一下冷汗。
這女人,胃口真大。
尋常人家正經過日子,二十兩銀子都夠一年的開銷了,她母子二人能花多少,算上孩子進學的,算上她自己買胭脂抹粉的,一年二三百兩頂天了吧,一輩子,能有多少?她是不是把孫子重孫子的嚼用都算進去了……
不過也好,總之又不是敲自己。姜照沉吟,「那好,敲他一百萬,咱們倆一人五十萬。但這一百萬怎樣敲法,你有打算麼?」
「我……」洪九娘遲疑片刻,「我也沒什麼好辦法。少不得冒點風險,給大太太賀氏送信過去,讓她給銀子平官司。您覺得可行嗎?」
「這可很難敲出一百萬。」
「我再跟她保證,能讓姜大人對她誤會消解呢?說此事跟她無關。」
「賀氏情願直接把你除掉。」
「那……」
姜照意味深長一笑,「你這法子也可行,先試著,不行咱們再想別的辦法。」
于是兩人密議半晌,敲定細節。
——
次日中午,正在床上臥病的賀氏就收到了門上遞來的信。
她病得昏昏沉沉,因姜駟把她的奴才全都拘押問話去了,跟前只有臨時派來的兩個小丫頭端茶倒水,很是不方便。接了信她看見封皮沒寫落款,抽出信紙來打開,入目是密密麻麻的小字,鬧得她眼花頭暈。
「念。」把信甩給了小丫頭。
小丫頭一哆嗦,「……太太,奴婢、奴婢不識字。」
「廢物!」賀氏虛弱罵一句,「還不快請二姑女乃女乃來!」二姑女乃女乃就是她的二女兒姜蕙齡,因是出了嫁的,娘家就改口稱姑女乃女乃。
一時姜蕙齡來了,看兩眼信,驚了一跳。「娘,這,這是那告狀的洪賤人來的信……」
賀氏登時眼珠子溜圓,頭不暈了眼不花了,「拿來我看!」抓在手里從頭細讀。
越讀臉色越難看,尚未看完,刷刷幾下把信撕成碎片,狠狠甩在地上。輕飄飄的紙片怎麼甩的出去,又撲了她一頭一臉。她恨恨,正在那里抓撓,姜駟突然進了屋。
「九娘來信了?」進屋就直接問。他是從門上得的信,說府外有人送信,說是替一個阜寧縣的女子送的。把門房罵了一頓怪他們不留人,姜駟直接闖進賀氏臥房。
賀氏听見「九娘」二字氣就不打一處來,恨他叫得親熱。姜駟看見床上地上飄的紙片,臉色一變,大步上來搶了一片在手。用目細看,正是洪九娘的筆跡,就呵斥旁邊兩個小丫頭,「都撿起來,重新拼!」
賀氏氣得不行,憤然問姜駟,「這下你知道她並不在府里了吧,快把我的人放出來。我本就是無辜受冤,你只為個野狐狸折磨我……」
姜蕙齡好歹勸住了她後半句。
姜駟讓小丫頭把紙片都收起來,帶去外頭拼,調頭走了。把賀氏又氣個倒仰,跟女兒哭︰「我忍氣吞聲大半輩子,就跟他鬧著麼一回,他竟然一點臉面也不給我留。現在那狐狸精欺上門來,難道,難道還要我低聲下氣去給他賠禮道歉麼?」
姜蕙齡听母親這話是有回轉之意,大概是被父親的冷落鬧心驚了,想轉圜,又拉不下臉。想起剛看到信上只言片語,似乎那洪氏是要銀子,就問︰「娘,你說我爹看了信,會不會給她銀子啊?」
賀氏一愣。那信她讀了,之所以生氣,就是因為信的措辭極其婉轉,伏低做小,但言辭里隱隱透的都是威脅之意,還一口咬定是受了她的折磨,熬不住才去官府告狀的,現在後悔了,想求她給一筆治傷連帶安家的費用,從此遠走高飛再不見姜家人。
賀氏再氣再糊涂也知道,一旦姜駟看了信,對她來說是威脅的那些話,在姜駟男人眼里就是可憐陳情,萬一姜駟忍不住替她給了這錢……豈不便宜了那狐狸精!
「不行,不行,蕙齡快給你妹妹送信,讓她無論如何都要管一管,求朱少爺派人找找洪氏賤人,朱少爺的人一定有辦法。不然若被洪氏坑了錢去,你告訴她,她的嫁妝銀子可要泡湯了!」
——
是日,姜照派人往前稜街遞了一個信,說這兩日就有一筆到賬。那里是朱富的明面住處,北宅的人找他都往那里走,消息很快就會傳到他跟前。
盞茶工夫之後,西坊緝事堂里住著的朱富果然得了信,捏著胡子笑了笑,「姜四小姐倒是警惕,不敢再犯險來這邊了。只她折騰那訓練護院的法子,以為真能攔住我麼?」以為姜照近來忙亂是為了防他。
長隨侯三道︰「再怎樣折騰,還不得乖乖給您送銀子。」
「正是。」朱富笑呵呵背了手出去散心,「到時銀錢都不能到賬,咱們再和她好好聊一聊。」
臉上掛著笑,腳步直往吳長明活動的那片院子去了。
正好吳長明在工房吩咐底下做事,彼此見面打了招呼,朱富盯住吳長明肩膀,「堂副手腳不靈便?」
「哪有。」吳長明淡淡一笑,「朱爺來此何事?」
「無事閑逛。侯三說憋壞了,想找個人過過招松活筋骨,你陪陪?」
侯三聞言上前。吳長明道︰「公事未完,朱爺海涵,改日再去找三哥切磋。」
侯三卻不由分說上去動了手,動作之迅疾,連最跟前的飛魚衛都沒來得及阻止。吳長明撤步後退飛快躲過,眉頭一皺,「三哥作甚?」
對方不答話,一拳一腳攻來,招招襲擊要害。吳長明只躲不攻,片刻已然繞著院子整整兜了兩圈,幾次險些中招。他的隨扈搶上前雙雙出手,合兩人之力才勉強擋住侯三,讓吳長明退開遠一些。
「朱爺何故如此,我自問沒有得罪于您。咱們堂口雖然低微,可堂主也有脾氣,尤其不喜歡被人欺負下屬,要麼請他過來,咱們大家敞開了說一說?」
朱富叫回侯三,笑道︰「無妨,隨便切磋一下嘛,既然你們忙,我先走了,改日再約。」
轉身走掉,把兩個飛魚衛隨扈氣得磨牙,「大哥,暗地做了他罷!」
吳長明胸口隱隱作痛,是當初沒好全的刀傷。那夜潛入侯府,為了躲避附近朱富的眼線很是費了一番功夫,牽動了舊傷,眼看要恢復了,朱富卻又過來找茬。
顯然這老賊發現了什麼。
「不急于一時,走著瞧吧。」攔住下屬,他眼底閃過晦暗幽光。
——
夕陽西下,姜驊坐在回廊下的長椅上乘涼。忙了許多天,壓制長房堂兄的事總算大致布置出了局面,在他和幾位故交密友的聯合籌謀之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東風便是朝堂上的好時機。
做敏感事,挑選時機最重要。若時機錯了,效果平平還是好的,鬧得適得其反才是自討苦吃。京里有故友,官府也會給他按時送邸報,綜合一切信息來看,現在還不是動手的好時機。川南戰事吃緊,兩萬精銳軍隊被圍在孤城里等待救援,朝堂上正在忙活這個。
等一等再說。
何況最近長房那邊已經夠不省心的,沒顧得上什麼平妻事。女兒弄出來的局面已經牢牢牽制了姜駟夫婦的精力,而且也側面推倒了婚事的可能,姜驊想起女兒這陣子一反常態的種種做法,心情復雜。
他坐在回廊下陷入沉思。
手指不由撫上當初上吊受傷的地方,傷痕已經沒了,老太太似有所覺但也沒追問,似乎事情是過去了。但瀕臨生死時那種煎熬的感覺,卻深深留在姜驊腦海里揮之不去,有時候午夜噩夢,他總夢見自己掛在房梁上,姜駟站在門口笑呵呵地看他。
如果不是女兒,恐怕這關他就過不去了,被救下來,也會尋機再尋死。
他生養了女兒,女兒又反過來給了他第二次生命。一念及此,他對女兒近來在練武場折騰的不悅也消散了不少。長長嘆口氣,他閉目假寐。
小廝卻來回報,說季公子在外求見。
姜驊趕緊睜眼︰「帶他去書房。」
書房里,師徒見面,各都有些尷尬。季逸峰從紅芍軒離開時沒跟師父照面,只讓人帶個口信就私下走了,因為實在羞于見面。而姜驊也是羞慚,心里一直在自責,覺得對不起季逸峰。
現在季逸峰肯主動登門,他更覺慚愧。
「師父,弟子又畫了一幅畫,不知師父有沒有時間指點。」季逸峰上來就談畫,倒是緩和了不少尷尬,兩個人很快進入師徒角色,一來二去,漸漸像以往一樣熱絡起來。
等季逸峰把畫軸卷起來,姜驊終于能問出口了,「小峰,這幾日身體如何?」
季逸峰低頭︰「弟子一切都好,請師父莫擔心。」
「那晚……」
「那晚……」
兩人同時開了口,又同時住了口,彼此看看,姜驊暗暗嘆口氣,季逸峰復又低頭,沉默片刻,緩緩出聲,「那晚是弟子疏忽,遭了暗算,連累師父和師妹。師妹若是因此污了名節,弟子萬字難辭其咎。」
姜驊忙叫他不要這樣想。
「你師妹她……你也看到了,她是不在意那些的。」提起來姜驊頗為頭疼,「近來她做的事你興許不知道……」
「弟子略有耳聞,師妹是出類拔萃的奇女子,常人難及。」
姜驊沒想到季逸峰會這麼說,一時頓住。季逸峰卻仿佛下了決心似的,突然抬起頭來很認真地說,「師父,其實今日弟子過來,請您看畫是借口,實是有話想和您說。」
「你說。」
「師妹她行事不拘一格,尋常之人大概難以接受,您是親生父親尚且為她憂慮,倘若以後出閣,恐怕……」
正說在姜驊心坎上,「你這話很是。」他一直將季逸峰當半個兒子,此時更覺親近。
「師父,弟子是想與您表明一個態度。弟子看著師妹長大,深知她的脾氣,更欣賞她有主見、獨當一面的行事風格。之前听說京里貴門前來求親,弟子曾為她深深憂慮,怕那等門第不知珍惜,反而作踐了她,幸好您沒答應婚事,弟子才暗暗松了一口氣。師父,弟子自知家貧,身無長處,有些話說出來實在自不量力,可憋在心里很久了……」
他說話的速度比平時快幾分,雖然鎮定自持,可能看出心緒很是起伏。姜驊不是笨的,早已明白了他未盡的話。但姜驊沒有阻止,靜靜听著,等著他稍稍停頓調整氣息,接著說下去。
「……師父,弟子冒昧想告訴您,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師妹已經印刻在我心里了,一顰一笑,一言一行,有時提著畫筆滿腦子都是她。弟子自知配不上她,所以一直藏在心里沒說出來,和師妹見面亦是發乎情止乎禮,從來沒有逾矩之事,這次告訴師父,也請您別把我的話說出去,只要知道我願意誠心誠意對待她就罷了。」
「那你的意思?」
姜驊倒是不明白了,他以為季逸峰表明心跡之後,會求他做主把師妹許配過去。
季逸峰臉色已然微紅,欠身道︰「我只是想告訴您,無論師妹以後遇到什麼事,什麼人,我都會力所能及幫她助她。她寧折不彎,未來也許會遇到難事,要是她有倦怠想歇息的時候,我願意陪她。所以,師父您別憂慮太過,不管怎樣師妹還有我。她若肯接受我,我自然極高興,但她若得遇良人,我就是她的兄長,親人。這話,您听在耳里放在心里就是,我自己也不會讓她知道。」
說罷深深行了一禮,紅著臉站在那里,臉色倒是還算坦然鎮定。
姜驊頗為動容。
他現在三十多歲,情意上的心思早已淡了,但兒女情長之事還是通曉的,也知道小兒女相思之輾轉反側、暗地煎熬。季逸峰向來穩重少言,一心都撲在畫上,他早就知道這徒弟不動情則已,一動情必然會死心眼地專一。
真真沒想到,徒弟動到女兒身上了。
竟還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他听了很感動,也很感激。沉吟片刻,他點頭道︰「逸峰,我明白,我替阿蘿多謝你的心意。」
「師父不怪我浮浪就好,謝師父體諒。」季逸峰又是一禮。
姜驊突然問︰「你選擇今日來說這些,是不是在外面听到了什麼?」近日外頭街面上有女兒的流言,他是知道的。
季逸峰欠身︰「沒有。是子弟自不量力,一時沖動。」
這樣不問緣故就立刻否認,姜驊反而明白了,倒是也沒追問,只更感慨于季逸峰的良苦用心,道︰「別再說自己自不量力了。你所差的不過是身世,若生在富貴人家,你在畫上的造詣足夠你和那所謂的朱家才子較量,他那些浮艷詩詞算得什麼,倒被人捧成了‘京都第一公子’,仿佛我朝無人了!」提起朱家又不免生氣。
季逸峰道︰「我知道出身不能選,也不恨自己生在寒門。只是條件到底擺在那里,這是改不了的,我說的只是事實。」
姜驊點點頭。對這個徒弟的人品他是放心的,為人處事上倒不必處處教導他了。之後送走徒弟,他叫過來隨從詢問,「外頭是不是又有對四姑娘不好的話?去打听打听。」
隨從下去辦事。第二日就報了回來,「老爺,外頭有人議論咱們四姑娘,說她……整日……」
「整日什麼?」
「……跟男子廝混。」
姜驊大怒,「我就知道那練武場不成。家里是誰傳出去的,查沒查清楚?!」姜照在練武場訓練加吃飯的事,只有自家人才知道,定是哪個奴才嘴碎往外傳。
不料隨從卻稟報說︰「好像不是咱們府里傳出去的,現在規矩嚴了,大家沒有亂說話。小的著人打听了一圈,似乎是……七老太太家里。」
「再去仔細打听!」姜驊很生氣。
姜老夫人也很生氣,因為她也知道了外頭的流言,而且她比兒子更清楚,那流言的源頭就是七老太太家門。
卻不是七老太太自己傳出來的,這老婦人自從紅芍軒那晚之後就一直在「養病」,原是裝的,不過上了年紀,又著急又擔驚受怕了一陣子,在天熱的時候臥床幾日,沒病也弄出病來了,索性便真得開始用藥治療,心安理得病下去,以逃避南北兩宅的雙重責難。
她是不敢對那晚的事傳揚什麼,但架不住家里有個不賢良的兒媳婦。因為此事,兒子跟姜駟進京的事一時沒了下文,兒媳婦就天天在家嘀咕,摔雞罵鴨子,嫌兒子沒前途沒出息。七老太太看著不像,略微把艱難之處透露一點,好讓兒媳婦體諒。
誰知這媳婦回頭就罵開了,「原來是為了一個沒教養的賤丫頭,倒把我家的前程鬧沒了!她自己賤,自己要找男人,干咱們什麼事,憑什麼牽連咱們?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又是藥品又是補品,哪樣不要銀子,她給不給啊,老太太可是被她嚇病的!」
侯府倒是給了治病銀子,但七老太太藏著沒露,依舊花家里的,不好跟兒媳婦明說,忙勸她住口,別惹侯府。兒媳婦說︰「還侯府?老侯爺人都沒了,那算什麼侯府。婆婆在家不知道,最近那侯府折騰得凶呢,又是革人又是養護院,哪里還有侯府的體統面子啊?那賤丫頭還跟護院同吃同睡呢,之前革人也是她鬧的,估計著是人家撞見她的丑事,被她作筏子攆出去了!」
一來二去的,這謠言就從七老太太家里傳了出去,街坊四鄰知道了,外頭人漸漸也都知道了。建平侯府的風流軼事誰不愛听?何況又涉及小姐,又是本家說出去的,于是乎越傳越凶。
等姜老夫人知道消息的時候,已經流言四起了,半個樂康城都在看侯府笑話。
姜照自己不在乎,半個樂康城算什麼,當年全天下人都在看侯府的笑話,打個不恰當的比方,見過了西瓜之後,她真不覺得芝麻算個東西。
不過,不在乎不等于會放過惡人。
該算的賬還是得算,而且要狠狠打擊一把。
這一點上她和祖母保持了意見統一。
——
這日,姜駟正在小妾房里補眠,昨夜睡得太晚了,並非尋歡作樂,而是處于失眠狀態,一直在琢磨最近接二連三的事情。
霉運仿佛降臨在他頭頂,怎麼事事不順呢?
他把目光投回到最初,最開始唐國公府向南宅求親的時候,在那之前他還是一帆風順的,弄了一個奉旨巡查的好差事,正游蕩在各省各府吃喝玩樂,走到哪都是前呼後擁。似乎,似乎就是在他摻進南宅的婚事後,事情開始變得越來越鬧心。
到底是哪一點錯了。他有一瞬間仿佛抓到了什麼,可未待細想,那念頭一閃而過溜走了。而後又琢磨洪九娘的事,把自己派出人去掌握的點點信息綜合在一起,抽絲剝繭細細考量,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
這一想,就想了大半夜,窗紙發亮也沒睡著。
用過早飯之後頭疼欲裂,他感覺自己似乎真要病了,趕緊躺回到床上補覺去。
可讓他惱火的事,剛朦朧有了一點睡意,突然小妾跑到跟前來報︰「老爺,老爺醒醒,外頭來客人了,您得去見一見。」
「不見,誰都不見。」姜駟用被子蒙了腦袋。
「老爺……」
「滾!」
小妾嚇得跪在地上,「是南宅二老太太來了,點名要您和太太出去。」
姜駟心中一緊,她來干什麼?這可真是不速之客,準沒好事。氣呼呼翻身坐起來,「讓她等著。」慢吞吞爬下床站在當地,伸開胳膊讓小妾服侍換衣梳洗。
賀氏那邊也是又意外又不耐煩,干脆稱病不出。
姜駟磨磨蹭蹭換了衣服洗完臉,坐在鏡子前頭讓小妾給梳頭,頭發剛梳了一半,院子外頭突然一陣喧囂,有人吵嚷著要進來。「誰這麼無禮?」小妾撂下梳子出去,沉著臉要去教訓人,結果沒一會,嗚嗚咽咽捂著半邊臉回來了。
「老爺!老爺給妾身做主……」
張開捂臉的手,姜駟看見她嬌女敕臉蛋上幾個鮮紅巴掌印。
「誰干的?」姜駟披散著頭發直接走了出去,站到門口一看登時意外。院門附近正帶人和丫鬟們推搡的不是別人,乃是他鄉下的一個族嬸,拄著拐杖,花白頭發,怒氣沖沖正瞪他。
「大白天還和小妾窩在房里,披頭散發成何體統!還不出來!」老太太沖他喊。
姜駟倒不好發脾氣了,怎麼說人家是長輩,只好步下台階迎上去,喝退了丫環婆子們,作揖問好︰「四嬸嬸怎麼有空來,事先告訴一聲,佷兒好去迎您老。佷兒是在家養病呢,所以白天神倦欲眠。」
這老婦人在族里排行第四,守寡很多年了,鄉里給她請了一個守貞牌坊,她自己也以刻板規矩著稱,在姜家算是比較有威望的,跟到處依附的七老太太不同。姜駟和她行禮,她態度也未見緩和,沉著臉說︰「去梳了頭到前廳,總不能讓我們一群長輩等你一個小輩!」
說罷拄著拐杖,帶上人走了。
姜駟臉色難看,听說是一群長輩心里又納罕,回屋把氣撒在了傳話不清的小妾身上,「不是說二老太太嗎?怎麼是一群!」
待他收拾完畢,裝模作樣被下人攙扶進外頭客廳的時候,發現來的豈止是二老太太和四老太太,還有姜家祖籍鄉里的好幾位老人,父輩的四個,竟還有個爺爺輩的,全都不帶笑容坐在那里。而二老太太身邊還站著孫女姜照。
姜駟眉頭微皺,怎麼,賀氏那蠢婦又把事情搞砸了?!
明明是他吩咐賀氏去請族老們,怎麼他還沒來得及動手,這群老家伙跟著南宅的老夫人一起登門了。咳,清了清嗓子,他心事重重上去給各位長輩問好。身子卻掛在下人身上,推說是病體孱弱,無法行禮。
姜老夫人似笑非笑,「免禮吧,我們正經清白之人,受不起你的禮。」
這話可不好听。南北兩邊撕破臉,姜駟也沒留情面,「二嬸子上次打了我家的下人,幾個重傷的到現在尚未下床,這也算正經清白之人麼?」團團朝幾位長輩道,「二嬸子來者不善,敢問各位長輩也是一起來興師問罪的嗎,我卻不知我犯了什麼大罪,能勞動各位舟車離鄉。」
除了老夫人和先前闖內院的四老太太,其余族老臉上都閃過尷尬之色,沒人接話。
四老太太道︰「他們都是你從鄉里請到樂康的,你倒問起他們來。」
姜照插言笑道︰「四祖母別生氣,想必姜大人不知此事,都是大太太一手操縱的,蒙騙各位長輩前來,還蠱惑他們到我家去問罪。听說大太太私下送了不少東西做賄賂,也不知是真是假。」
姜駟厲色︰「大人說話哪里由你插嘴的分!似你這樣不顧尊卑上下,非議污蔑長輩,族老們罰你理所當然,需要賄賂麼?您說是不是,五叔?」
被點名的老頭垂眼模了模胡子,沒搭腔,神色略有掙扎。
姜駟暗暗罵賀氏,除了四老太太不是他們請的,其他人都收了錢才來到樂康主持「公道」,只不過最近因為洪九娘的事他一時分不開身用他們,怎地這些老頭子就轉了風向?定是賀氏辦事疏漏,被南宅鑽空子了。
姜老夫人沉聲道︰「阿蘿說的都是我查的,正是事實,你被揭了底細惱羞成怒,沖她發火也沒用。幾位族老秉公嚴明,怎會被你一點蠅頭小利打動?禮物如數奉還,偏私他們絕對做不到。」
說罷就叫來人,廳外立刻走進來六個南宅僕人,個個手提肩扛,金銀細軟八寶錦盒一溜排開擺在地上。老夫人道︰「數數吧,都是你媳婦送出去的,物歸原主你可清點仔細了,別回頭說長輩貪你的東西。」
姜駟眼皮直跳。怪道他進來時看見一群奴才扛東西,還納悶是做什麼的,原來……轉目看幾個收禮的族老,有的神色木然,有的一臉肉痛,但就是沒人跟他目光接觸。
定是被南宅暗地要挾了。
不然這群鄉下老家伙多愛錢,怎會把吃下去的東西再吐出來!可南宅是怎麼知道他請族老來府城的?
……準是賀氏。又罵了賀氏一句。
場面卻還得撐,「二嬸子,這些是我家里送出去的沒錯。」到此時抵賴卻不成了,不能丟臉又輸陣,「但是我身為小輩,平日里孝敬各位族老宗親本是尋常,怎麼被您一說就成了賄賂?我為官這麼多年,政績多大不敢說,但兩袖清風四字是絕對當得起,在外尚不做行賄受賄之事,豈會回家讓自己著污。二嬸子要整我可別掛帶各位族老,只管沖我來。」
姜照暗笑,可真是厚臉皮,竟還敢說自己兩袖清風。
他要兩袖清風,滿朝官員都能清廉的彪炳史冊了。
姜老夫人才沒耐心跟佷子糾纏拌嘴,直接讓族老們開口,「各位兄弟說說話,賀氏送東西給你們,是否交代過什麼?」
幾個族老面色掙扎更甚,吭吭哧哧。
四老太太開口就罵︰「別給老姜家丟人了!再吭哧,我回去告訴你們兒子孫子,讓你們一輩子受兒媳婦孫媳婦鄙視。不就是幾兩銀子幾匹布,倒把你們老子爺的臉面都買去了,還不快說!」
這是個從年輕潑辣到年老的婦人,威風了許多年,很是讓兄弟妯娌們頭疼。幾個族老都不敢得罪她,艱難吭哧一會,相繼開了口。
「賀夫人派人跟我說,到了城里見著南宅的人,一定要幫忙把他們壓住,把四丫頭從族里除名。」
「還賀夫人?那是你佷媳婦,叫夫人不嫌丟臉?」四老太太把開口的族老罵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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