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冷月,紅芍軒暗影沉沉,屋里屋外能點的燈火都點上了,可是還是給人涼颼颼的感覺。院子里死了一個刺客,而屋子里,死了三個侯府護衛,重傷八個。他們都是提前趕到這里上去迎敵的,沒想到來犯者卻是高手,且下手十分狠毒,招招致命。
姜照未得進屋之前,在院子里听到的慘叫都是這些護衛發出來的。待得制住刺客們進屋查看,其中慘狀讓她心中戾氣陡升。
這些該死的家伙!
無論他們是何來路,都別想輕松就死。
蔣三郎領人把重傷護衛抬下去救治,遇害的妥善放到一處收斂,處理完後,屋地上還殘留著大片大片的血跡。姜照就在血跡斑斑的椅子上坐了下去,吩咐人去找洪九娘母子。屋里鬧成這個樣子,那對母子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也不知此時在哪里。
姜照直接派人去外院找,原因無他,只因紅芍軒里的密道通往外院。
果然,很快,洪氏母子就被人從那里找了出來。讓人意外的卻是,跟著她們一起的還有少爺姜焉。姜焉左臂上有道深深的傷口,鮮血已經浸透了冬日的棉衣,紅成一片,是被護衛一路抱進來的。
姜照看著弟弟慘白的小臉,迷迷糊糊的神志,心中無名火起,燒得烈烈。
「伺候焉少爺的人呢!丫環婆子一大堆,怎麼讓他深更半夜和洪氏母子攪在一起?!」她臉色冰寒,問出口的話帶著讓人心顫的壓力,一邊手腳麻利的把弟弟放在床上,給他處理傷口。
「疼……」半昏迷中的姜焉張開眼楮看了看,見是姜照,細聲細氣叫了一聲「姐姐」,眼淚就斷線珠子似的 啪啪落下來,看得姜照一陣心疼。
「乖,一會就不疼了,姐姐給你止血上藥。」姜照柔聲安慰著,手上卻很穩,非常迅速地把傷口處理好。
好在這傷口沒有中毒的跡象,否則他一個小孩子,恐怕凶多吉少。
上藥時疼得姜焉直叫喚,聲音好像冬夜里的小野貓兒,直讓人心疼。疼得受不了時,他把雙腿亂蹬,口里胡亂嚷著含混不清的話。
姜照听得眯起了眼楮。
弟弟說得顛三倒四斷斷續續,可不妨礙她推斷出事情原委。原來是弟弟半夜避開打盹的值夜下人偷跑出來找洪九娘的兒子玩,不想突然來了刺客,那洪九娘打開密道口帶著兒子躲進去,眼看著刺客要沖過來密道門來不及關上,她竟然把姜焉推著擋了一下刀!
幸虧那刺客的目標不是姜焉,誤傷之後並沒有繼續下毒手,姜焉趁亂滾進了密道,跌跌撞撞帶傷往前跑,就這樣稀里糊涂跑了出去。洪氏母子陰錯陽差被他落在後面,直到出了密道也沒追上,不然還不曉得又會出什麼事。
「不怕,姐姐在身邊陪著你,好好睡一覺,醒來就不疼了,好嗎?」姜照輕聲緩語,拍著弟弟的後背溫柔哄他入睡。熬好的內服藥中有安神成分,姜焉喝下去,沒多久就睡著了。
姜照陪在熟睡的弟弟身邊待了一會,站起身來,溫柔神色轉了一片冰寒。
洪九娘,這是她自絕後路!
姜驊和程氏早就等在外間了,幾次想進來都被護衛攔住,怕吵到姜焉又不敢聲張,一見姜照出來,連忙上前詢問情況。
「沒有關系,傷口流血多些,但並沒傷到筋骨,好好將養一段日子就是。只是他跟前的人要換了,大半夜主子走了都不曉得,她們是幾輩子沒睡覺,全趕在這輩子睡了!那麼好睡的本事,索性就此長眠豈不痛快!」
姜照簡單說了原委之後,疾言厲色批評姜焉的丫環婆子。她理家時雖然嚴厲,但這麼苛刻的話是頭一次說出來,听得跟著姜驊程氏而來的僕婢們一陣後背發涼,一聲大氣都不敢喘。
程氏紅著眼圈道︰「是一定要換的,都是我不好,平日沒教導好她們……」
「現在不是推攬責任的時候。」姜照打斷她,和姜驊說,「爹,我去料理那幾個刺客,從他們嘴里掏東西出來,焉兒現在不要挪動,且睡在這里休養一宿,你若不放心就在這里看著吧,只別影響了他睡覺。」
「他的傷……」
「不要緊,也不用請郎中。」
「那刺客……」
「我自有辦法。」
姜照帶人呼啦啦走了,順便還拎走了被帶回的洪氏母子。
姜驊看著女兒的背影出了一瞬的神,牽掛兒子,才醒神去了里間。今夜的事他有許多疑問,作為一家之主當然也要親力親為去處理,可是女兒斬釘截鐵和胸有成竹的態度讓他開不了口,那不屬于少女的強悍氣勢,讓他身為父親也不由自主想要听從她的安排。
一瞬間他突然發現自己更加不了解女兒了。仿佛那是一個全新的,甚至是陌生的人。
這一年來他屢屢為女兒的成熟和出格感到驚訝,而這個晚上,短短片刻的照面,又讓他有了新的發現。
他仿佛不得不承認,女兒再不是需要他關懷呵護的柔弱小貓兒,而是一只蓄勢已久的猛虎,挾風下山,勢不可擋。
當晚,直到天色發白的時候,侯府里的下人們一直听見斷斷續續的慘叫聲。那聲音十分滲人,帶著形容不出來的陰森森的氣息,仿佛不是人類能發出來的。而近距離接觸慘叫聲的人,就更別說了。
姜照領著人在一處偏僻的雜物房里審問刺客,伺候姜焉的丫鬟婆子們就跪在耳房窗外,正因為看不見里頭情形,那一聲聲的慘叫才讓她們更加膽戰心驚,浮想聯翩。
有一個丫鬟當場嚇得昏厥,至于大小便失禁的,更不只一人。
除了跟著姜照進屋的蔣三郎和兩個護衛,其余人並不知道里頭發生了什麼,只是後來那些跪著的丫鬟婆子們偶爾和人提起,大家才知道那雜物房里一定發生了比慘叫聲更嚇人的事情,因為丫鬟婆子們們清清楚楚地看到,有紫黑色的鮮血順著門下縫隙漫延出來,將門前幾階台階都染上了駭人顏色。
自此之後,府里上下許多人對四姑娘姜照的態度,從她雷厲風行整頓家宅的敬畏,變成了恐懼多于尊敬的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先前還有人偶爾在私底下議論她,自此之後是絕對沒有了,就算跟著程氏陪嫁過來的人,或者一些倚老賣老的舊僕,也不敢再說任何一句對她不敬的話,不管是明面還是私下。有膽小的丫鬟若在府里踫見她,遠遠就會低頭行禮,也不知是恭敬還是害怕地退到路邊,等她過去了許久才敢抬頭離開。
這當然是後話。
而那一晚,天亮之後姜照從臨時的刑房里出來,臉色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整個人也沒有熬了一宿沒睡的疲憊,反而一雙眼楮亮得迫人,讓人不敢直視。她身上帶著濃重的血腥氣,隨著冬日的涼風沖進眾人鼻腔。
反倒是她身後跟著的蔣三郎和兩個護衛,個個面上都有疲憊之色,還有極力掩飾都掩飾不住的震驚和恐懼,亦步亦趨跟在姜照身後,和她的淡然形成鮮明對比。
姜老夫人夜里睡得昏沉並不知情,直到早晨姜驊才把消息透露給她。老人家惦記孫子,早早坐在紅芍軒里陪著姜焉,等孩子醒來。姜照進院後听說祖母在此,先進偏廳叫人打水盥洗,收拾一番才去面見長輩。
她洗完的水里浮著一層淡淡紅色,帶著腥氣,去外頭倒水的小丫鬟解釋說是胭脂色,可還是被看見的下人們聯想出其他解釋。畢竟大家都知道四姑娘平日不愛用香粉胭脂,而那腥氣和胭脂香氣又實在不同。
老夫人這半年經常生病,五感都有些退化,姜照進屋後並沒嗅到異樣氣味。姜驊和程氏卻是真真切切聞到了,聯想夜半隱約听見的慘叫,各自心里都是五味雜陳。
姜照沒理會自己帶給別人的感受,只上前查看了庶弟的情況,然後直接向長輩們道出原委︰「刺客是北宅派來的,姜萱齡秘密從王府調來的高手,一取洪氏母子性命,二取我爹性命。」
姜驊守著兒子時早把可能的仇家想了個遍,听說是北宅手筆,倒和心中所想吻合。「確定麼?」他問。
姜照淡淡道︰「都是死士,若不是我有些專門對付死士的法子,誰也別想從他們嘴里掏出一星半點兒東西。」
一個閨閣少女,哪里來的對付死士的法子?
這個問題是誰都能月兌口問出的,可是面對姜照淡然的神色,平靜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語調,以及那亮得迫人的眼楮,在場三個長輩,竟是一個也沒問出口。
說出去也許很難讓人相信,在那一刻,就是姜照那淡然卻強大的氣勢,讓他們無條件相信了她的話。
姜老夫人身體弱神志卻不糊涂,沉思片刻之後率先開口︰「阿蘿,可有問出這件事是萱齡自己的主意,還是牽扯了王府的意願?」
這才是事情關鍵。
北宅大小姐姜萱齡在藩王府做側妃,並不是最受寵的一個,那藩王也是偏居一隅的閑散宗親,但事關皇族,一點點微小的細節都能讓事情變質。
「王府死士接令行事,他們只看令牌,是不知道上頭到底如何的。但從他們敘述的蛛絲馬跡推斷,我看十之七八這是姜萱齡自己的主意。前些日子那邊傳來賀氏病入膏肓的消息,她當女兒的一時糊涂為母報仇也有可能。不過,到底如何,還要看後續的調查。咱們建平侯府被藩王府的人闖了,事情可大可小,要不要上達天听,怎麼上達,其中的利害爹爹想必知道,該怎麼做還是您來決定。我之後會請朋友幫忙查一查,盡可能多地為您提供消息,幫助您判斷形勢。」
姜照已經決定要勞動吳長明了。
反正昨夜已經受了人家恩惠,彼此的牽扯越來越深,既然不能保持距離,倒不如放下其他顧忌,互相幫助。
到了當天晚上,姜焉從長久的昏睡中醒來,醒了就嚷餓。
「餓是好事,是好事!」老夫人喜上眉梢,親自叫了廚房的廚娘來仔細交待,把吃食安排得妥妥當當。
因為傷口處理得及時,姜焉並沒有發燒,只是失血較多,要恢復起來不是一日兩日能達到的。看看情況比較穩定,老夫人讓人把他抬到了自己房中,睡在隔間碧紗櫥里,親自照料他。
「那狠毒的洪氏在哪里,叉了她來,我要親自問一問她!」孫子情況好轉了,姜老夫人想起了罪魁禍首,有心情去處理了。
姜照道︰「祖母不必見她了,昨夜我審犯人,她在旁邊看著的。」
姜老夫人愣了一下,片刻才反應過來姜照說的是什麼意思,「……她,傻了?瘋了?」听下人說昨夜的動靜嚇人,老夫人也明白,孫女怕是動了什麼可怕的手段,那麼現場觀瞧的人……
「沒有。這個女人膽子不小,不過,以後怕是再也生不起對我們不利的心思。」否則她自己都能把自己嚇死。
「那她的孩子呢?」老夫人問。
「禍不及子孫,何況推焉弟的又不是那孩子。」姜照怒雖怒,卻還沒失去理智,也並不想在洪九娘的孩子身上以牙還牙。便是重生一次,發了狠心,可有些底線,依舊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動搖的。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
老夫人也道︰「那就好。積善之家有余慶,咱們不能像毒婦那般,算是給你弟弟積點德,保佑他傷勢快快好起來。」
洪九娘母子的結果,也在這簡短談話中基本敲定。
侯府是不可能再收留她們了。
遣洪九娘走的時候,姜照對她說︰「讓你讀經,是我最後一次補償欠你的——雖然認真論起來我也並沒有欠你什麼。這一次你再也沒有資格受我們的庇護了,從此大家各安天命。」
四個婆子把她們母子送出了府門,扔下一個包裹,然後關門閉戶再也不理。洪九娘撿起包裹打開一看,里頭都是她們母子日常的衣物,還有一疊銀票。那是當時分賬後她應得的那些,姜照一分沒動,也沒有因為這次的事扣下,讓她身無分文出府。
洪九娘抱著包裹,望著侯府大門神色復雜站了許久,直到孩子怯生生扯她衣袖,她才一咬牙,轉身拉著兒子走了。
「娘,我們去哪?我還想念書,念書才能做官,才能賺好多好多銀子……」
「嗯,娘讓你念書,你一定會做大官賺大錢的。」
母子倆的對話飄散在風里。
……
五天後,姜照接到了來自吳長明的一封信,信的內容很簡單,只寥寥幾個字,告訴她那天的刺客是姜萱齡單獨一人的主意,且是背著藩王做的。
姜照看完信,就著燭火把信燒了。
姜萱齡能從一個小小侍妾混到側妃的位置上,可謂本事不算小,她在藩王府多年,若是有心,獲得王府暗中高手的調動方法也不奇怪。而她的男人,作為一個閑散藩王,做事非常忌諱招嫡系皇族的眼,怎麼會為了一個側室動建平侯府?
看來這件事可以當成私仇來處理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理所當然。
不過……
姜照望著漏夜而來的送信人,問道︰「你家大人派你來,可有囑咐過什麼?請但說無妨,他幫了我的忙,我于情于理都會盡量滿足他的期待。」
彼此並不是什麼密友故交,勞煩人家要付出相應回報,姜照早有準備。
對方來送信的正是那夜前來援手的人,是為首那個女子,進屋後摘了面巾,並沒有在姜照跟前藏頭露尾的意思。面巾後露出的是一張相當漂亮的臉孔,配上笑容,嫵媚動人。
「姜四小姐果然爽快,呵呵,我們主子的意思是……」她又把聲音壓低了幾分,「這件事雖是姜側妃自己的主意,可出手的畢竟是藩王府之人,那位王爺想月兌干系恐怕不大容易。而且,若沒有他暗中訓練的高手,姜側妃想動貴府也動不得不是?」
姜照立時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那位藩王恐怕要因妾室的手腳而倒霉了。
于是問道︰「是你家大人自己的意思,還是,他上頭的意思?」
「哈哈哈!」女子笑得很開心,「姜四小姐果然與眾不同啊,聞弦歌而知雅意,和你說話真是省心省力。只不過我只是個辦事的,至于上頭或上頭的上頭有什麼意思,我也不敢妄加揣測。話帶到了,具體怎麼決定還要看四小姐自己,我們主子說了,不勉強你和你家,其中輕重利害,全由貴府自己權衡。」
「多謝吳大人體諒。我建平侯府遠離廟堂多年,此事干系重大,不是我一個女孩子家能做主的,不知答復的期限是?」
「輕重憑貴府權衡,期限也憑貴府決定,我就在這附近,隨叫隨到。」
女子蒙上面,像來時一樣越後窗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再三日,放在府外的祝壽那伙人,給姜照遞了一個消息。
城南三十里外的小村子里,借宿的一對過路母子被強盜害了命,財物盡失,死狀嚇壞了許多村人。她們身上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案子便掛在官府成了也許永遠破不了的懸案。
而祝壽那群地頭蛇靈通廣大,來寶又曾在為姜照辦事時見過洪九娘一面,便把洪氏母子遇害的消息遞到了侯府。
姜照听了什麼也沒說,靜了片刻,如常去後院練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