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地薄茶,見諒。」月下閣上,紅瓦朱樓,傾城昔素手縴縴,隨意拈了些欄上放著的小竹編成的筒簍中的花茶。
茶色淡黃澄明,看她拈茶的隨意姿態,雖然嫻熟因其風韻而具有美感,但明顯不是特有的泡茶手法,再加上在這樓閣之上隨意放著的些茶葉,想來也並不怎麼珍貴。
所以雖然被這座宅子的富麗堂皇震懾住了一時,張徹也沒怎麼在意,倒以為薄茶真的是薄茶,微微點頭啜了一口,才覺清流如漿如雨,清而不涼,溫而不灼,厚而不重,和而潤便滑入喉頭,倏爾入月復,實在比前世那些要麼淡而無味要麼濃得濁苦的茶要好了太多。
傾城昔頷首淡笑,好似知道他心意般,月下傾斜的光華都不能滯留,滑瀉了下去,剛剛那個嗔羞薄怒的女孩就似從人世退去了一樣。
「不錯。」便是張徹,也不能違心地贊了一聲。
傾城昔提群頷首示意,謙和而舉動間都有那麼一絲讓人看不膩的味道。
「周圍沒人了,那麼現在就說說正事吧。」張徹放下茶杯,清茶雖好,不能填月復,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便不必留心,佔了多余的位置。
傾城昔的臉色稍稍凝重,整個人便頓時端莊了起來,沉默半晌,又凝視了片刻張徹身上的黑袍。
張徹不動聲色,靜靜等待。
「先前你應該也听說過一些事了吧。」傾城昔終是張開了櫻唇,緩緩地吐出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字。
張徹的耐心本來不好,但經歷了三月的月村生活,他倒不缺這點心意,所以他只是緩緩點了點頭。
「外人所傳,終失真實。我先從頭給你說一下事情的由來吧……」
傾城昔的瞳眸有些迷蒙,似是在回憶這幾個月的驚變。
「我從小在這座宅子里長大,所見之人不多,自幼喜歡,整天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覺得便能知天下事,看的書多了,我也就更不願出去了,因此十八年來不為外人所見。」
張徹微訝。這個世界真是無奇不有,居然還有這樣的人生。
「我所見的人不多,自然也沒什麼朋友伙伴,因此和哥哥特別要好,家兄也很溺愛我,偶爾也帶我去庭院里散散心放放風箏,這個亭子夠大,大得讓天下都在我的心中小了,偶爾在這紅樓上望望海,這也便是全部了,那些書中所說的對什麼新奇之類的渴望,我竟是全都沒有。」
張徹皺了皺眉,這話似乎有些不著邊際去了,但他忍了下來沒有打斷。
「所以那個人闖入紅樓時,我心中雖有驚異,卻沒什麼喜悅,盡管他彬彬有禮,那副姿態,卻和書中所言隱藏禍心偽裝的樣子絲毫不差,第一次見面,我就不喜歡這個人。」
「那人是誰?」張徹淡淡問道,這話語有些不對勁,似也有些提點自己的意思。
傾城昔轉過頭來,深深看了他一眼,緩緩道︰「朝炎國君,夏東。」
似乎有那麼點意思,不像平常的言情狗血劇。
張徹模了模鼻子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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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什麼樣子?
沒人能準確地回答出來。
有些人的人生被父母賦予了意義與安排,有些人的人生被自己賦予了理想與信念,毫無疑問,他們都是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
可是人生的軌跡並非固定。
也許有時候會不切實際地想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名為遐想,實為瞎想,比如張徹當初也並非沒有想過穿越啊之類的事情,比如傾城昔幼時也做過幽居閣中的公主遇見了自己的王子的夢。
當變成現實,才會發現那竟然不是自己想要的。
至少傾城昔從看見夏東那一刻起就開始厭惡這個人。
不反常的日子,初夏暖暖的陽光容易滋生倦怠,傾城昔之余也覺著有些累,扶額小憩一會,看著房中的書卷,白而淡黃的潤澤紙色並不刺目,可是看得太久總是覺著那些字有些漲,盈滿的紙墨味聞多了也會覺得潮暗,她細心地將只剩脈絡的葉簽夾在看的那一頁,然後將書放在桌上置好,踱步出房。
庭中雖然陽光暖暖,但叢陰又帶來些涼意,正好相宜,每日僕人細心清掃的院子不會有雜物,更重要的是不會陰潮而滋蚊蟲,清淨得只剩下美好的東西,傾城昔並不是個貪心的人,她覺得這樣很好。
然後她看見了微微綻放卻不開猶如含羞少女的花在風中輕曳,感覺瞬間清醒了很多,有些想叫那個只會痴迷武道的哥哥過來欣賞,所以她緩緩地步過假山,似是不舍這些每天都看著連兄長家人都膩了而自己獨醉的風光。
然後那個不適宜的人出現了。
他自假山後輕轉出來,步態風褸,閑庭勝步,淡黃嵌金線的長衣,蔚紫瓖珠的冠帶,微微低頭而出,翩然而有禮,示意後再抬頭,謙遜而和善,那抬起的容顏,面如冠玉,眸若明星,鬢若刀裁,眉如墨畫,單以初見的印象而言,這是傾城昔生來見過的最英俊豐采的男子。
然而她卻莫名地不喜,看見他的瞬間頓時便有了種討厭的感覺,就像幼時第一次看見蜘蛛時的那種感覺。
厭憎而懼怕。
「妄闖閣院,不勝惶恐,小生這廂給姑娘賠罪了。」眉頭微皺,似是帶著些歉意,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如春風沐雨,眸中是不加掩飾的驚艷贊美,與掩飾不住的一小些傾慕和……貪婪。
傾城昔愈發有一種討厭的感覺。
這個人不知在假山後窺伺了自己多久,而且是「妄闖」而並非「誤闖」,潛意思之中便沒有歉意,反倒囂張非常。虛偽而自大,一念及此,她就止不住地對這個人產生惡感。
「你是誰?為何擅闖別宅。」淡漠的語氣,冰冷的神態,傾城昔質問,雖然第一次這樣與外界之人接觸,但傾城家的大小姐果然是大小姐,並不露怯。
「小生名為夏東,這次不請自來,本是想看看名聞遐邇的玉城風光,不意間看到這等美妙風光的庭院,卻不允進,著實可惜,心癢難耐,前來一觀,倒是叨擾姑娘了。」名為夏東的年輕男子不慌不忙,頗有風度地緩緩解釋道,一副真是如此的誠實模樣。
不舒服。
虛假。
傾城昔心下的厭惡感愈重。
「在那之後?」張徹淡淡皺起眉頭,似乎嗅到了一絲什麼味道。
傾城昔被打斷回憶,望了他一眼,也不去想那個令人生厭的初見了︰「那時家兄方才從屋中出現,斥退了他,他也不惱,告辭後便離開了。」
那時告辭的姿態,他笑得令人心寒。
「今日保護你這人,那時不在麼?」張徹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有些讓人討厭的黑泥,這個時代沒有指甲刀,只能摳去過長的指甲,就像摳去惡心的東西一樣,比如此時正不斷浮現的違和感。
「可能是在那之後,家族才派這個人暗中保護我的,哥哥什麼事都會對我說,按理這事他應該不會不知情才對。」傾城昔蹙起秀眉,似是對那突然出現的黑衣人也有些疑惑。
違和感。
「然後呢。」張徹彈去那些黑泥。
「然後便如你所听到的無二了。」傾城昔道,又凝目,「不過那之後的成人禮宴會,我本不想赴的,後來被一些事情所擾,才被迫而去,然後面紗又因意外被除去了,才曝顏于天下。」
「你覺得呢。」張徹呼了口氣,直起身子,甩了甩手。
「這件事情,好像是有那麼點不對勁。」傾城昔思索著,張徹的懷疑語氣,讓她也有了那麼些懷疑。
「看來得拜見一下你家的老頭子了。」
他把黑袍裹緊了一些,身子隱沒入袍中,躍上欄桿,風揚袍起。
「等等!」傾城昔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伸手想要阻攔他。
「哼,手段還是太過溫柔了呢。」張徹看著腦袋頂上那盤大白月亮,打了個呵欠嘆氣道,「真是麻煩。」
手出無果。
她呆呆地看著空空的欄桿愣了下,急忙下閣,向最混亂的人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