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東,望海台。
密密麻麻從海中涌出的,是與人無異的群群甲冑士兵,他們面色冰冷,隱含煞氣,有男有女,而皆面目俊美,如天上人。
而無一不是,發色銀白如霜雪。
整齊隊列,井然有序。
茫茫如蟻,滿溢而出。
密密麻麻,分朝各擊。
「銀亥閣下,上層曾特別交代過不要對玉城地區動手,但我們前去所遇到過一隊精銳,那個頭領自稱程嘯什麼的……已經進入玉城,以之為根據地,對我們繼續前進的部位造成了較大的傷亡,請問我們該如何處之?」
一個面目稍神武一點的,小步快跑到站立望海台高處看著腳下部軍前進的中年上層旁,那中年人甲冑比之周遭眾人,都要顯得質感更堅韌一點,也泛著海洋生物的產物一樣瑩白的光芒。
他稍稍沉吟,答道︰「既然是上面的命令,那便繞開那里走吧。」
年輕的隊長神色稍有些激動起來︰「可是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為遷徙平路鋪行,傷到我們還不要緊,要是更成勢一點,待到後面的婦孺老弱遷徙大伍來了,那損傷可是很讓士兵們憂心也寒心的。」
「無妨,長老們在固結九州封印的時間,這次以公主瑩珠鮫體暫時遮天蔽日打開了它一段時間,待到暫時穩定了就會也進來,到時候再決定吧。你我實在不適合議論這種趲越之事,退下吧。」
中年人閉目。
年輕隊長深深一鞠躬,再抬起頭時,卻發現天邊黑紋,細碎雲霞中,隱隱透出一絲紫色。
「那是什麼?」
他疑惑問道。
中年人睜開雙目,英武俊美的面容沒有因為時間流逝而褪色,亦看向天空。
天邊雲彩中,透出縷縷紫色。
一道。
兩道。
交叉的紫影漸漸清晰,也慢慢璀璨,不可逼視,如劍,如斬。
「不好!」
中年將領大驚失色,叫出一句。
然而紫影已到面前。
「轟!」
天地為之鳴泣。
海風狂作,波浪滔天。
天地間失去了一切聲音。
待煙塵散去,風平浪靜,水霧低附,景色才漸漸清晰起來。
整片望海台臨近的海灣,海水一片血紅。
……
聞東海之上,有鮫人,滴淚成珠。
心之愈純,而珠之愈純也。
哀傷至極之落淚成珠,則更為璀璨,乃當世絕品。
人知之此,乃其一也,不知其鮫人絕色傾城,往往引諸侯爭禍造亂,方紅顏禍水之極,此之二,世人多不知也。
暢矣,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噫?壯哉吾懷。
————《奇聞志佚東海篇》
清朗的聲音回響天際。
巫女與灰袍人同時住手。
桔梗亂了幾縷青絲,稍有輕喘。
灰袍人隱匿于袍中,看不出消耗,然而亦沒有再飄浮于空中。
風動。
黑雲現。
他身著黑袍,月白長衫輕揚。
「你來了。」
桔梗輕啟朱唇,帶著淡淡的欣慰。
「都說了,我不會跑。」
張徹看著她溫婉的樣子,怦然心動的感覺一如三月前的初見,無奈溫和道。
「剛看了一出相愛相殺的好戲,然後用血洗了洗手,希望來得不算晚。」
「你殺了我的族人?」
嘶啞的聲音帶著痛與恨。
他方始轉身,看向灰袍人。
「戴了這麼久,不憋得慌麼。」
語氣中的溫和,不少半分,不添丁點。
灰袍人為之一滯,不發一語。
離胤跪坐于地,心如死鎖,即便曾經憤恨的死敵涅盤重生在自己面前,亦沒有反應。
傾城昔雙目茫然地看著他,瞳孔中沒有焦距,如一尊制作精美的人偶。
張徹有些感慨地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眾人,繼續道︰「我在來時,曾問過顧老爺子一些問題。
然後我得到了答案。
族群間,既生來對立,或已然對立,那麼存在的是戰爭,立場之爭與族群之戰,無善惡之別,亦無心慈手軟的說法。無論是人妖,還是人類與海族。你們在普通人的眼里,不也是一種妖麼?而且是不僅要殺人,還要佔土地搶糧食的那種。
所以即便那些人長得很像人類,我也沒有猶豫。我手里自從曾沾過一個土匪的血,那人的血液就脹滿了我指甲縫里,膩得很,洗都洗不干淨,所以再沾一些,也無所謂了。
但是這些與我有什麼關系呢?說到底,就算這個島上的人都死光了,也跟我……」
「咳咳。」
巫女輕咳兩聲。
張徹猛止住了嘴,醞釀好的情緒被巫女一下打斷,他也不敢回頭,只是稍微平復下心情,面色恢復了平靜,然後繼續道。
「嗯……總之我干預此事,並非其他,只是為了奉還原本未實現那個傾城家的承諾而已。」
他的面色平淡。
「那個你的已經傷得看不清面目奄奄一息的哥哥,親手將黑袍贈我時,索要的那一個承諾。只不過他也許沒有想到,自己要保護的妹妹,就是害自己一家至此的幕後。」
說著,他的語氣也帶著輕輕的哀傷與緬懷氣息。
「那日朝炎大軍迫城,連我都沒有想到能有人幸存,傾城一家淪陷,封閉之嚴密讓人望而心驚,內有那個叫泰伯的老者呼應,百密無疏,但你一個普通甚至柔弱的女子,是如何從這牢籠中逃出的?那個名為唐伐的將軍死也沒想出來,我想他即便到了地府,也琢磨不透自己這一生的敗筆。」
「你素喜干淨,可以說到了有潔癖的地步,怎會輕易戴上別人的皮做成的惡心面具?我那日輕輕觸手,一片冰涼,有人告訴我說,那是海洋的氣息。」
「你歷來柔弱,十八年盡處香閨,漫卷書香,如何能在我動氣勁彈水珠的時候,驚嘆操控力道的精妙?若說這些能從書中覓到,那你是如何能說出,絲毫沒有察覺到法術波動一語的?你何曾修過法術?」
「那日與離胤對決,我素不懂幻術,然而長久修心,回家的意志也很堅定,一個帶著月石氣息的滴珠,固然能勾起我對桔梗的‘心動’,離胤以幻術加之本就曾讓我失控過的‘心動’,的確足夠擒我,然而也不能夠讓我徹底瘋狂失去神智,心中回憶過去的程度,那只能說明,還有第三個,也是第一次觸發我‘心動’之人,在暗地出手觸發。」
「你昨日被抓走,家里一片狼藉,但時機恰好在曾與你見過並識破你海族真身的桔梗前來玉城之時,那些狼藉的物品,亂得太過規矩,簡直就像方便讓人好好收拾,並帶著愛惜舍不得打碎一物似的,我想朝炎的士兵沒有這麼有素質。」
「我在殘廢之時,你曾不止一次問過我有何打算,在我每次對回去的執念表達出來之後,便會有一種對恬淡生活的眷戀和倦懶自心底生起,幸好有人相助,我才得幸在失去修為成為凡人之後,還能保持自己的神智。後來我單獨問起顧老爺子為何三卷字畫只存一卷,他對我說,有一卷曾在你手中。只是他不知,當時他每日面對的青皎小姐,便是那日拿走書卷白衣素裙的傾城昔。但是我知,蘊含主人精氣寄托的字畫,會在被人謀取後,以怎樣的手段催動利用影響本體心性。」
「青皎,青皎,傾城之鮫人。果然好名字。」
張徹說完,目光從天上移到灰袍人身上。
「我是該喚你傾城昔,還是叫你鮫人族第一公主?」
灰袍人沉默片刻,輕輕抬手。
被捆縛在一旁的‘傾城昔’散成漫空星點。
然後她取下灰袍。
銀發如雪。
素顏傾城。
正是傾城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