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葉傾瀾抽出一張面巾紙,輕輕拭去玻璃杯留在實木茶幾表面的水漬。同原容與的這一番對話莫名地讓她覺得有些荒唐,她用擦拭水漬的動作掩飾幾乎滑到嘴邊的譏誚。
和原容與會面之前,葉傾瀾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畢竟對手有多麼任性難纏她心里有數。但此刻她卻有坐在談判桌旁的錯覺,她試圖說服的對象表現得就像一個胸有成竹的談判專家,循循善誘侃侃而談,仿佛他們討論的不是男婚女嫁,而是一宗利人利己的絕好買賣。
葉傾瀾不緊不慢地把用過的紙巾丟進廢物簍,重新抬起頭︰「坦白地講,我覺得今天我們的談話很荒謬。」
「哦?」
「原容與,我們九年沒見面了,各自經營自己的人生,毫無交集。你就這樣突如其來地闖入我的生活,你以為自己是誰?披著閃亮的盔甲,揮舞著刀劍,拯救我于‘水火’之中的騎士?」
原容與怔愣一下,緩緩地搖了搖頭,「不,我不是什麼‘騎士’,如果說我們之間有一個人需要被‘拯救’,那個人也是我,不是你……」
「我承認你的提議很誘人,的確,誰都想過得好,沒有人願意過苦日子,但是——」葉傾瀾語氣平淡,目光卻很堅定,「我和你是不一樣的人,我們對‘苦日子’的定義也不一樣。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矜貴,住集體宿舍睡上下鋪的日子我過了九年,食堂大師傅用鐵鍬炒出來的大鍋菜我吃了不曉得多少年,直到今天仍然在吃。」
她停頓兩秒,又說︰「有一句話叫做‘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與其憑借婚姻飛上枝頭變鳳凰,我寧願腳踏實地和自己喜歡的人同甘共苦,一起努力奮斗。就算生活清苦一些,起碼心里是踏實安穩的。」
原容與沒有馬上接話,安靜地凝視了她好一會兒,似乎在研判她話里的真實性。
「就算過苦日子你不在意,那你的事業呢?你渴望成功嗎?別跟我說你也不在乎。」他嘴角微勾,露出一個心知肚明的微笑,「假如你不是一個爭強好勝力爭上游的人,又怎麼可能在一中那樣的學校每次考試都拿第一呢?」
「你很聰明,也肯努力,但僅憑借個人的聰明和努力想要獲得成功,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只是個童話。葉傾瀾,這個世界比你想象的更現實更殘酷,有兩樣東西有時比天賦和勤奮更為重要,一個是‘資源’,另一個是‘機遇’,當你掌握了‘資源’,踫到所謂‘機遇’的概率就會大大增加。」
原容與調整了一下坐姿,突然話鋒一轉︰「周盛跟你們說,我用‘零花錢’創立了rylan,你相信嗎?」
「老實說,不信。」
「不信就對了。」原容與嘴角輕撇,語氣中多了分自嘲,「我怎麼可能有那麼大的能耐?事實上,剛到美國的頭兩年,老爸為了防止我偷跑回中國,讓管家嚴格控制我的零用錢,我連一張回國的機票都買不起,哪兒來的錢創業?直到我年滿十八歲,終于可以支配老媽留下的遺產,我才有了所謂的‘第一桶金’。你看,假如我不是擁有一般人沒有的‘資源’,我怎麼可能念耶魯,又怎麼有錢創業?說難听點,沒準兒我現在就是一個找不到工作的待業青年!」
葉傾瀾低頭看向手中的玻璃杯,沒有發表評論。原容與淺淺一笑,歪著頭斜睨她,目光中掠過一絲頑皮︰「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想偷跑回中國?」
「那是你和你父親之間的事,我不想知道。」她答得很快。
原容與挑起眉梢,用一種了然于懷的眼神看了看她。他懂得點到為止的道理,並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又轉回先前的話題。
「恕我直言,你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根本不了解這個社會。如果你仔細挖掘就會發現,成功人士背後往往都有‘故事’。就拿你的導師成東訶來說,他有才華不假,但天底下有才能的人太多了,如果沒有他岳父在背後支持,你以為他能這麼年輕就當上院士?」
葉傾瀾怔了怔,成東訶確實是她一直以來努力的目標,但她從沒打听過他的背景來歷。
原容與端起咖啡壺,主動給她的杯子添滿咖啡,「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一個女人想要成功,更加艱難。你難道想眼睜睜看著某些才能遠不如你的人,利用手里的資源,佔據了本應屬于你的位置。而你只能像工蟻一樣辛苦勞作,甚至你的勞動成果也會被他們輕松竊取?」
他長眉微挑,目光炯然地望著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有一天你突然發現,曾經擁有的激情和才華已不復存在,殘酷的現實消磨了你的斗志,壓彎了你原本高傲的脊梁,你不得不向命運低頭。你真的要等到那一天再來後悔嗎?還是你寧願等待虛無縹緲的‘機遇’降臨?」
葉傾瀾目光有些閃動,她抿了抿嘴角,仍然保持沉默。
「相反,假如你接受我的‘提議’,你的聰明才智加上遠智集團的鼎力支持,自然是事半功倍如虎添翼,還有什麼是你做不到的?」
原容與用指節輕敲桌面,眉頭輕蹙神情困惑地看向她,「自古‘良禽擇木而棲’,我不懂,你明明是展翅高飛的蒼鷹,為何偏偏要蜷起翅膀,選擇委身在一個雞窩里呢?」
葉傾瀾垂下眼瞼,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小口。這種法式咖啡口感極佳,但也許是太過濃烈的緣故,喝多了胃里竟產生輕微的燒灼感。
原容與似乎覺察到她的不適,「空月復喝濃咖啡刺激胃,我叫秘書送些點心進來。」
「不用了。」她搖頭,「我不餓。」
原容與堅持用內線電話通知了秘書。秘書效率很高,不到五分鐘,一盤精致考究的中式點心送到了她面前的茶幾上。
「我知道你不愛吃甜食,這些都是咸的,或者椒鹽的,你嘗嘗看。」
葉傾瀾並沒有接受主人的好意,而是繼續剛才的話題︰「說到成功人士,你忘記舉一個人的例子了。」
「我的父親,知名主持人鄭韜,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如果當年他不是‘毅然決然’擺月兌家庭的負累,拋棄不能帶給他功名利祿的妻女,攀上台長千金的高枝……,恐怕直到今天還是個碌碌無為的小職員,又有誰會知道他是老幾?」
說出這段話時,她的聲音里听不出明顯的情緒起伏,仿佛僅僅在陳述一件事實,然而,原容與卻不禁驟然變了臉色︰「傾瀾,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葉傾瀾抬起眼眸冷冷地直視他︰「知道被自己親生父親背叛是什麼滋味嗎?知道在人前假裝堅強又是什麼樣的滋味嗎?你知不知道從小到大,我有多少次躲在被窩里偷偷流眼淚,不敢讓人發現?」
「為了光明的前程,為了出人頭地,哈,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比起名利前途,感情和道義是不是就一文不值了哪?我們這些拖後腿的人是不是就活該被犧牲被拋棄掉?」
她握緊玻璃杯的手指因為太過用力而發抖,聲音也哽咽了起來,氤氳了水汽的黑眸好似寒夜里的兩顆孤星,令人心痛的顫栗著,仿佛隨時都可能墜落下來。
原容與倉皇起身,手足無措地站在她身旁。今天的場景他已在心中演練過許多遍,每一句對白,每一個表情都仔細推敲過,然而看到她淚凝于睫的一刻,他仍然分寸大亂,原本的氣定神閑在她的眼淚下蕩然無存。
葉傾瀾一直是一個非常倔強高傲的人,印象中他從未見過她哭泣,不曾想,她泫然欲泣卻又故作堅強的模樣竟如此的令人心碎。原容與忍不住傾身過去,握住她微顫的肩頭,低聲安慰道︰「傾瀾,你別哭啊……我不是有意的……哎,你別難過了,好不好?」
葉傾瀾輕輕抖落他握在她肩上的手,把臉轉向一個原容與看不見的角度,克制地說︰「對不起,我太激動了……」片刻之後,她重新轉回頭,似乎成功控制了情緒,臉上已平靜得看不見一絲波瀾。
原容與眉頭蹙起,擔憂地看著她︰「為什麼要一味的壓抑自己?把悶在心里的話說出來,多少會好過一些,不是嗎?」
葉傾瀾好像沒听見似的,專心盯著腳下的地板,下顎的線條倔強而固執,嘴唇緊緊地抿著。她就像某種貝殼類生物,習慣把一切包藏起來,不肯輕易示人。前一刻的真情流露只是曇花一現,現在的她再次退回堅硬的殼里,拒絕任何人靠近。
有那麼一瞬,原容與很想順從自己內心的沖動,將這個驕傲卻又脆弱的女人擁進懷里,撫摩她的頭發,溫柔地安慰她。然而,他太了解她,如果貿然行動,結果只會適得其反。于是他收回自己蠢蠢欲動的手指,輕聲說︰「我以為我們至少算是老朋友。」
「‘老朋友’是嗎?」葉傾瀾白淨秀美的臉上浮出一絲嘲諷,「作為‘老朋友’的第一守則是,不要隨便干預朋友的生活,尤其——不要在朋友的未婚夫面前道人是非,你做到了嗎?」
這一回輪到他沉默了。
「原容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今天我為了利益和你在一起,說不定哪一天我就會為了更大的利益離你而去,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也請你認真想一想,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說完,葉傾瀾站起來朝門口走去。
「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告辭了。」
「葉傾瀾,你喜歡過我,不是嗎?」
忽然,原容與的聲音在辦公室里清晰地響起,有如玉石擲地般鏗鏘有力,堅定不移地,一字一句地傳入她的耳膜。
葉傾瀾脊背陡然挺直,伸向衣帽架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半晌,她緩緩轉過身子。
四目相交,原容與立刻緊緊絞住她的視線︰「如果不是在度假山莊你媽媽拿出那個首飾盒,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你愛你的外婆,她給你的每樣東西你都當寶貝。你把我給你的雞毛和古幣保存在外婆的首飾盒里,這足以證明你喜歡我重視我……」
他揚起下顎,用無比的篤定的語氣宣布︰「葉傾瀾,我才是你第一個喜歡的男人!你能否認嗎?」
葉傾瀾站定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著原容與——
原來,這才是他的底牌!
雖然他此時言辭犀利咄咄逼人,好似成竹在握,然而,他的眼神過于急切了,反而顯得底氣不足,就像溺水的人迫切地想要抓住一塊浮木。
想清楚這一點,葉傾瀾繃緊的身體松弛下來,臉上甚至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
「听起來怎麼像是青春偶像劇的情節?可惜,我沒你想象的那麼浪漫,那不過是個巧合罷了。」葉傾瀾伸手調整了一下挎包的帶子,「抱歉,我真的該走了。」
原容與跨前兩步,擋在了她與門之間。「你不是一向做人光明磊落坦坦蕩蕩嗎?為什麼不敢承認事實,你在害怕什麼?」
「事實就是,我隨手把它們擱在一邊,然後忘記丟掉了,……如此而已。如果不是我媽整理房間又翻出來,我早就不記得有這回事了。」葉傾瀾耐著性子回答他,「這個答案你滿意嗎?現在我可以走了吧?」
原容與沒有讓開,幽深明亮的眼眸毫不放松地緊盯著她,努力分辨她的每一寸表情,似乎想找出細微的破綻來。兩人之間相隔不足一米,這一次葉傾瀾沒有逃避,她微仰著頭,不避不閃地回視他,似乎有意讓他看個究竟,看個明白。
那雙烏亮的明眸澄澈清透,黑白分明,清粼粼地映出他的身影,無遮無掩,也無喜無憂。原容與眼中熠熠閃爍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來。
末了,他听到葉傾瀾惋惜般地輕聲嘆息︰「何必自尋煩惱呢?就像你自己說的,這個世界上像你這麼幸運的人並不多,何不盡情享受你的精彩人生,忘掉這些沒意義的事情吧。」
說完,她從容地繞過他,徑直打開辦公室的門,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留下硬邦邦的兩個字「再見」。
原容與在砰然閉合的玻璃門旁無聲地立了一會兒,拿起葉傾瀾剛才用過的玻璃杯,慢慢走到落地窗前,仰起臉頰,將自己整個人暴露在深秋的陽光之中。
窗外,靜謐的湖面上,兩只水鳥相互依偎,親昵地梳理著彼此的羽毛。
「真是個狠心腸的家伙……」他喃喃自語,舉起手中的杯子對著陽光照了照,里面的冰塊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咖啡還剩下大半,原容與仰頭一飲而盡,任那苦澀的滋味溢滿口腔。
這一回合他沒有贏——
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如果能輕易改變主意,那就不是葉傾瀾了。她一向是那種認定了一個方向,就不再左顧右盼的人。
不過,他也沒有輸,猜疑的種子已經在他們之間埋下,總有一天會生根發芽破土而出,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