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公園里的長椅石凳上積了厚厚一層白雪,連坐的地方也沒有,平日孩童們游戲玩耍的秋千滑梯也被白雪覆蓋,倒有幾分像北歐童話里的世界。葉傾瀾不禁扭頭向角落的那叢灌木望去——那一天,鄭韜就站在灌木的後面……
原容與見她神情有異,便問了句「你怎麼了」。
「沒什麼。」葉傾瀾回過神來,迅速轉開話題,「你感覺怎麼樣?剛才撞得不輕吧?」
「還算好,可能因為我戴著帽子有緩沖,當時覺得很痛,現在已經好多了。」原容與忽然想到了什麼,眼楮倏地一亮,「我記得你初三時也撞過一次頭,還流血了。你倒在雪地里,怎麼叫你也沒反應,可把我嚇壞了……,還好沒出大事!你小時候脾氣真倔,老師要通知家長到學校來接你,你死活不肯,最後老師只好讓我們幾個男生把你送回家。還有啊……」
葉傾瀾出聲打斷他滔滔不絕的回憶︰「過去的事,我已經全忘記了……」她停頓一下,轉過頭迎上他的目光,真誠地望著他,「你也,全部忘掉吧。」
原容與笑容頓收,不假思索地回答︰「忘掉?你怎麼可以說得這麼輕松?天知道我已經嘗試過多少次,失敗過多少次了!」
「原容與,你听我說……」
他沒給她機會繼續說下去︰「我忘不掉,我也不想忘!」
「你知道仰望一個人是種什麼滋味嗎?」原容與站在雪地里,看著她,唇角泛起一絲干澀的笑容,「因為她永遠站在最高處,我只能一直仰著頭,遠遠地望著她。我努力想要靠近,但她總是那麼的可望不可及。有時我也想掉頭走開,可就是移不開眼楮……即便如此,我仍然覺得那是我人生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每一天都值得期待,每一刻都值得珍惜,我第一次覺得學校不再是個枯燥乏味的地方……」
葉傾瀾不得不承認,听到這番話,她並非如自己想象的那樣無動于衷,盡管少女時代的她已經隱隱察覺到來自對方的那種異樣的關注,但如此直接地化作言語的表白,卻是頭一次。然而,事到如今,如果還糾結于年少時偶爾的怦然心動,除了給彼此的人生帶來傷害之外,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于是,她硬起心腸直言不諱︰「現在談這些還有什麼用?你離開整整九年,九年了,我們各自的人生早已經滄桑巨變物是人非了!現在你回來,想要收復失地?還是想要宣示所有權?你難道不覺得荒唐可笑嗎?」
「我……!其實……」原容與急切地看著她的雙眼,似乎想要為自己辯解,卻又忽然泄氣地搖搖頭,終于什麼也沒說。
葉傾瀾深呼吸一口雪後清冽的空氣,語氣和緩下來︰「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我不再是九年前的我,你也不再是九年前的你了——」
她說話時,視線禁不住在他身上逗留了片刻。和九年前相比,原容與外表上的改變並不大,除了身量拔高,神態舉止沉穩不少之外,他仍然保留著少年時代精致俊秀的輪廓,顯得比實際年齡更為年輕。可是,剛才他們討論女權問題時,他不知不覺之中流露出的那種名校生的自信和從容,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許原容與自己都沒意識到,他也早已不是記憶中那個一直抬頭仰望她的懵懂少年了……
葉傾瀾躊躇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說出了口,「以後……,也別再讓周盛陪著你胡鬧,汽車正好在我門口拋錨,呵,這種小孩子的把戲玩一次也就夠了。」
對于她的猜測,原容與只輕輕皺了皺眉,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因為大雪,看不到行人的蹤跡,也听不見車輛的喧嘩,就連遠處的點點燈火,也在白茫一片之中,變得格外朦朧。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靜靜而立,無言相對。
就在葉傾瀾思索著如何開口時,她听到原容與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我在美國這些年,你一共只給我寫過三封信,知道我給你寫了多少封嗎?」
她聞言一愣,身旁的人神情模糊地笑了笑,揭曉答案︰「整整112封!每星期一封,從不間斷。你不回信,我還是傻乎乎地一直寫……七年前元旦那天,我終于下決心從此以後……不再想你,不再找你,我幾乎以為自己做到了,結果,呵——,我發現自己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傻瓜罷了……」
「葉傾瀾,難道在你眼里,那些我們共同度過的時光,真的一點意義也沒有?所以你可以輕輕松松地忘得一干二淨?」原容與終于問出了這些年一直盤桓在他心底的疑問。
他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視她︰「假如我當初沒有去美國,我們……,我們會不會……」
葉傾瀾提起腳尖,慢慢抹去雪地上自己留下的足印。垂頭沉默良久,她才答非所問地說︰「前不久我在這里遇到了我父親,你知道嗎,十三歲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小時候我們曾經很親密,但這麼多年以來,我也從沒想過主動去找他。即使這次見了面,過去那種感覺也找不回來了……」
听到葉傾瀾提起她父親,原容與並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驚詫,只是靜靜地等她講下去。
葉傾瀾不無傷感地自嘲道︰「現在你明白了吧,我其實是個天生涼薄的人,我的記性也不怎麼好,任何從我生活中遠離的人,無論是誰,我都會選擇徹底遺忘,不再有任何幻想,也不再留戀。」
她隨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發絲,心里想,這究竟是自己的一種天賦,還是人類特有的自我保護的本能?父親棄她而去,不久之後,母親因為忙于找工作開始新生活把她寄送到千里之外的外婆家,她卻並沒有沮喪太久。還記得外婆偶爾會抱著她偷偷拭淚,她總是笑著說,我很好啊。似乎就是從那時開始,她找到了七情六欲的開關,每當傷心難過時,她便關掉開關,「啪」的一聲,把一切感覺都擋在心門之外。
「是嗎?」听了她的自我剖白,原容與短促地笑了一聲,也不知在笑她,還是在嘲笑自己,「‘徹底遺忘,不再幻想’……,坦白說,這倒真是一種非常現實又非常實用的人生哲學,我但願自己也能和你一樣。」
「你懂什麼是人生嗎?」葉傾瀾說,「人生不是科學實驗,失敗了還可以推倒重來,人生也不是電腦游戲,可以隨時存檔隨時讀取。人生……」
她緩緩搖頭,沒有直接說下去,隨手將鳥籠放在一邊,蹲在雪地上堆了個小雪人。兩人並肩靜立在雪地里,一時之間誰也沒再開口。一陣風吹過,雪人身上的雪粒被風帶起,散落在周圍的雪堆里。
「看到沒有?風會一點點把雪人吹散,過不了幾天,雪人就會完全消失,變成一堆沒有任何形狀的雪,和周圍的雪堆沒有任何區別。但是,風絕不可能把散落的雪堆吹成一個雪人,這個過程不可逆轉。人生也是如此……」
她微揚起下頜,遙望遠方皚皚白雪和暗色的天空︰「人類自出生那一天起,就走在通往衰老和死亡的單行道上。時間是一支無法回頭的箭,無論過去有多麼美好,多麼值得留戀,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回到從前。我們只能朝著既定的終點,義無反顧地走下去,沒有其他選擇。」
葉傾瀾輕輕拍落衣袖上的雪花,轉身面對他︰「所以,那些假設和如果都沒有意義,我們唯一明智的選擇,就是一直向前看,往遠處看,不要回頭,甚至想也不要去想。把那些屬于過去的記憶封存在箱子里,永不打開,讓時間在上面灑土積灰。」
「假如你真這麼理智,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里,甚至住進你從前的家?」原容與敏銳地抓住她言語中的矛盾,反將了她一軍。
他竟然……什麼都知道!
葉傾瀾臉色驟然一變,有點難以置信地看向他。腦海中電光閃過,她忽然明白過來,在這個男人眼里,自己的一切根本是透明的,包括她最不願示人的秘密!與此同時,一種被人看穿之後的羞憤感也油然而生。
「忘情釋恨,萬事看空,依我看,這也只不過是你的理想,或者說夢想而已。」原容與嘲弄般地搖頭感嘆。
葉傾瀾終于忍耐不住︰「原容與,你在派人調查我?我很反感你這樣刺探我的生活。」她直言不諱。
原容與側頭凝視她片刻,隨即坦然承認︰「我也不喜歡這樣。」
他毫不掩飾地說出自己企圖︰「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坐在我身邊,把你的喜悅,你的煩惱,全部和我分享。我想了解真實的你,活生生的你,而不是那些乏味冗長的報告所描述的你。傾瀾,你說,我們會有這一天嗎?」
他凝視著她的雙目閃爍著異常明亮熱烈的光芒,一種無力感漸漸襲上葉傾瀾的心頭。她之所以和原容與一起走進這街心公園,是因為她覺得他們之間糾纏不清的感情線團,已經到了該痛下決心一刀剪斷的時候。然而,此刻原容與的眼神卻告訴她,她剛才那一番話恐怕都白費了唇舌。
葉傾瀾站在呼呼作響的夜風中清晰地嘆了一口氣︰「有些話我真希望你從沒說過,而我,也從沒听到過——」
她側轉身,望向松枝上的積雪,「你說得對,你對我而言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盡管……也許不是你所期望的那種意義。」
「我是個孤僻的人,能跟我合得來的人不多,朋友更加寥寥無幾,更何況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了……」葉傾瀾低頭沉默了片刻,和聲說,「還記得我們在居雲山的那幾天嗎?你,我,還有邵京,姜赫,周盛,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非常開心,我曾經以為今後還會有這樣的快樂時光,現在……,已經不可能了……」
她將思緒從回憶里收回,神情認真地望著原容與,困惑地問︰「在你們男人看來,異性之間就只有愛情才有價值嗎?」
「……」這一回換原容與詞窮了。
「難道說除了異性相吸,我對你們就沒有其他價值了嗎?假如我不是女人,假如我和你性別相同,你還會想要結交我嗎?你還會有興致在這冰天雪地里和我一起去買鳥籠嗎?」
一連串的問題像雪球一般向他砸過去。
「答不上來了?你們到底愛我什麼?就愛這副皮囊嗎?」她的語氣滿含諷意。
原容與站在沒足的白雪里,緊抿嘴角陷入沉默。葉傾瀾的問題,他的確給不出答案。他同時在心里問了自己一個與此相關的問題——我喜歡她,可我究竟喜歡她什麼?
原容與很快發現,這個問題自己同樣給不出滿意的解答。似乎有許多理由,又似乎沒什麼具體的理由。不過,他轉念一想,喜歡一個人真的需要理由嗎?
他喜歡她的敏捷聰慧,喜歡她的淡泊孤傲,喜歡她走路的姿態,喜歡她身體的氣息,喜歡她微笑時嘴角微微上翹的模樣,喜歡她凝神思考時皺眉的習慣,喜歡她偶爾閃現的俏皮,喜歡她冷靜外表下隱藏的溫柔,喜歡她身上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感……
他所喜歡的是整體的,不可分割的,獨一無二的葉傾瀾,但也的確是作為女性存在的葉傾瀾,他無法想象,假如葉傾瀾是個男人,結果又會怎樣……
原容與意識到自己思考的時間過長了,葉傾瀾眸光中的嘲諷意味越來越濃,他正想說點什麼,一陣風吹過,撩起一陣碎雪灌進鼻腔,鼻頭一癢,他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啊,我們再呆下去都要生病了,還是趕緊回去吧。」葉傾瀾放棄了尋求答案,她有些自責地想,自己竟忘了原容與是出了名的嬌弱公子哥,又剛剛摔了一跤,她居然和他站在這冰天雪地里說了這麼久。
她轉過身正要往回走,背後傳來一聲突兀的嗤笑。路燈幽暗的光線下,那雙烏黑清亮的眼眸閃著揶揄的光芒,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葉傾瀾,說實話,你是不是特擔心我會糾纏你?」
葉傾瀾愣住了,迎上他的目光,她不無認真地問︰「你會嗎?」
「會,當然會!」他答得無比流利,「我會每天送花寫情書給你,我會晚上跑到你宿舍樓下彈琴唱歌,我會派直升飛機掛著求愛的大橫幅,隔三差五在e大上空兜風,我會突然出現在你吃飯的食堂,當眾跪在油膩膩的地板上向你求婚……如果你還不肯答應——我就跑到山里當和尚,宣誓終身不娶,並且電視直播我的剃度儀式,好讓世人都知道你這個女人有多麼冷血無情!」
葉傾瀾越听越荒唐,越听眉頭皺得越緊,而越說越興奮的那個人終于話鋒一轉︰「你心里是不是特希望我這麼做?」
不等她回答,某人已經爆笑出來︰「美得你不行!」
「無聊!」葉傾瀾橫了他一眼,卻也忍俊不住露出一抹笑意。
原容與沖她眨眨眼︰「你剛才里吧嗦說了這麼一大堆,不就是想讓我放棄嗎?」
「……」
「好,我答應你。」
這個180度大轉彎反而把葉傾瀾轉得有點懵了。
「怎麼,你不相信?」原容與嘴角輕揚,「葉傾瀾,我承認你是個令人難忘的漂亮女人,可你也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了,這世上‘喜新厭舊’永遠比‘從一而終’容易得多,誰會真的在一棵樹上吊死啊?說不定一轉身,我就把你忘得一干二淨。」
她依然沉默地咬著嘴唇。原容與習慣性地模模鼻梁,旋即沖她綻顏一笑。這一笑當真如雲破月來,燦爛之極。那張白玉般的臉孔,此刻仿佛籠上了一層耀目的光華,不但一掃卻才的晦暗落寞,就連蒼白黯淡的路燈也似乎襯得明亮了許多。
葉傾瀾望著眼前神采奕奕一派輕松的原容與,不知該說些什麼。她倒不是真的自戀地以為自己值得他耿耿于懷,但是……
見她仍面有疑色,原大少收起臉上的笑容︰「葉傾瀾,不要以為只有你有自尊心,難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個死皮賴臉不講信用的無賴?」
這句話已經多少帶上了指責的意味,葉傾瀾不禁耳根發燙,半天才說︰「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相信你很快會遇到比我更適合的人,也……真心希望你幸福。」
「借你吉言!」原容與眉梢輕挑,看看自己的雙腳,笑道,「將來幸福不幸福我不知道,但如果再這樣傻乎乎地站下去,我的腳可就非常‘不幸福’了——」
「那咱們快回去吧。」葉傾瀾跺跺有點凍麻木的雙腳,調頭朝公寓的方向走,空中又開始飄起雪花。
快走到公寓時,原容與忽然問︰「你剛才說‘你們’,是指我和姜赫嗎?……他,終于還是說出來了……」
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到姜赫,葉傾瀾怔忪一下,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已經有一段日子沒看見他了。」
「姜赫……,應該正忙吧……」原容與若有所思地說。兩人此時已經離開了路燈的照明範圍,因而葉傾瀾並沒有發覺他在說這句話時,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神情。
兩人並肩走到樓棟入口,原容與瞄了一眼她的頭發,「你把頭發剪了。」
葉傾瀾微微一怔,她還以為他沒有注意到呢。
「是啊,長頭發有時也挺麻煩的。」說罷她又後悔自己畫蛇添足——跟自己有關的事情,哪一件是這人不知道的?
「這頭發是因為秦季剪的吧?」原容與果然不給面子地拆穿她。
一個念頭忽然閃過,葉傾瀾腳步一停,有些遲疑地看向他︰「那些媒體……,是不是你讓他們不再報道這件事的?」
「是啊。」原容與接得無比順暢。
葉傾瀾顯然沒料到他承認得如此干脆,不由愣在原地。原容與側頭看看她此刻的表情,不禁展顏撲哧一笑,伸出手輕輕扯了扯她垂在肩頭的發梢,「逗你玩呢,傻瓜,我哪有那麼大能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