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下午2點從e城飛往加拿大的航班只有一趟,即飛往多倫多的xxxx次航班。邵京應該是先飛多倫多,之後再轉機去s大所在的城市。
葉傾瀾焦急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機場人流中反復逡巡,終于,視線兀地定格,眼眶當即微微發熱——
那是邵京!
他穿了件淺灰色襯衣,深藍色牛仔褲,推著一輛行李車。因為頭部受傷被剃掉的一部分頭發已經重新長了出來,如果不是左手還拄著手杖,此情此景,幾乎和去年八月底一模一樣,只不過,當時她是滿懷著喜悅等待從美國歸來的他。
葉傾瀾心中酸楚難當,本應該加速的步伐卻莫名地停頓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邵京似乎察覺到了來自她的炙熱的注視,緩緩回頭,然後……他發現了她,兩人隔著流動的人群,仿佛隔著萬水千山,默默無語遙遙相望。
葉傾瀾一步一步走到邵京的面前,近距離凝視著自己眷戀了七年的男人——不過兩個月不見,為何像過了兩年一樣?甚至比上次真正闊別兩年後的見面,還要感覺陌生。
邵京也深切地望著她,一直沒有說話。最後還是葉傾瀾先開口打破了沉寂︰「你的腿……?」
邵京將手杖放到行李車上,然後穩穩地在她面前走了幾步。「上星期拿掉了石膏,再過兩周應該就不需要手杖了。」
她眼中閃著淚︰「謝天謝地!」其實她應該感謝的是秦季,不管他如何任性胡鬧,他畢竟給了邵京新生。
「……不是八月底才開學嗎?為什麼現在就要走?」她訥訥地問。
邵京說︰「s大系里來信說有個暑期課程,問我有沒有興趣。我也想早點過去早點適應新環境,安排妥當之後,再回來接我父母。」
「那……那等你回來,咱們再商量……今後的事,好不好?」葉傾瀾微仰起頭望著他,眼神充滿了矛盾,同時也流淌著難言的懇求。她很想叫邵京不要走,留在e城——可是,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邵京久久、久久地凝視著她,神情似是十分不忍,但又不得不下定決心︰「瀾瀾,你還不明白嗎?我和你……已經,已經沒辦法在一起了。」他終于忍痛說出了這句話,隨即別轉視線,不去看她的表情。
「為,為什麼?」她臉色瞬時慘白,「我,我已經和秦季說清楚了,他也答應收回條件。你……並沒有和姚薇結婚,都是假的……騙我的,對不對?」
葉傾瀾越說越亂,只能求助似地望向他,邵京重新回轉頭看著她,他的目光雖然充滿憐惜,說出的話卻並不遲疑︰「姚薇的事的確是我說謊騙你,我們沒有在一起。但,那天我所說的並非全都是假話。」
哪一句是真的?難道是那句「我們在一起不合適」?
葉傾瀾拼命回想那天他說過的話,可腦海中的記憶已經一片混亂。
「你以前說過,如果我們有一天分開,肯定是我們內部出了問題,跟外人無關。我現在才領悟到,你說的很對。」邵京的語氣出人意表的冷靜,「這兩個月我想了很多,表面上,我們分開是因為秦季介入,其實秦季只是導火線。……很多問題早已存在,我們一直沒有發現,或者說,選擇性忽略掉了。」
「回顧我人生這三十年,可以說過得一帆風順,同時也渾渾噩噩。我家境不錯,書也讀得不錯,有一份受人尊重的職業,還有一個人人稱羨的女朋友。如果不是父親出了事,我可能到現在還自我感覺良好。可是,一夜之間,一切都不一樣了……」
邵京臉上沒有痛苦,反而有一種痛定思痛看透人生之後的淡然。
「這幾個月來,我在父母面前撒謊,在你面前撒謊,甚至對自己撒謊……,我不斷地告訴自己,困境只是暫時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直到秦季出現……能想象嗎,那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滋味!一個足足小我十歲,不過才剛剛成年的毛頭小子,都可以一臉輕蔑地看著我,隨意擺布我的人生!」
「秦季他只是年輕不懂事……」葉傾瀾徒勞地試圖解釋。
邵京擺擺手,阻止她說下去︰「不用說了,我全明白。其實我並不恨秦季,畢竟是他救了我。他這麼做,也只是因為……他愛你,不想看你被我拖累罷了。我又有什麼立場責怪他呢?不管我自己多麼不願意承認,現在的我,的確是一個背負巨額債務,失去了父輩的蔭蔽,再平凡不過的落魄男人。」
「說句真心話,現在的我,即使和你並肩站在一起,都會自慚形穢。」邵京自嘲地勾起嘴角,「這種感覺我無論如何也擺月兌不掉,你越出眾,就襯得我越平庸,你越獨立,我就越恨自己無能,你越對我好,我就越懷疑你在可憐我……」
「邵京,不是這樣的!其實我……」
葉傾瀾的辯白再次被打斷。
「我知道你不在乎這些,可是我在意,真的很在意。」邵京看向她,眼神透著認真,「對不起,瀾瀾,我只是一個很普通很自私的男人。我曾經以為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現在我才知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我還是把我自己和我父母擺在你的前頭,而且不止一次。」
葉傾瀾著急地連連搖頭︰「人都是自私的,沒有人會怪你的!」
「可我怪我自己,沒有做到像我承諾的那樣全心全意地愛你,為你著想。瀾瀾,是我……配不上你。」他終于說出了這句心中盤桓已久的話。
「這不是氣話,事實上,活了三十年,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清醒過,這樣敢于直面真實的自己。」
「不,不是這樣的!邵京,你听我說!」葉傾瀾一個勁搖頭,雙手下意識地用力握住行李車的金屬桿,似乎這樣就可以阻止他離去,「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努力,你不也說困難只是暫時的嗎?邵京,你不能放棄,不要放棄!」
「傾瀾,你難道沒有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你對我的感情……已經同情大過愛情了嗎?」邵京嘆息一聲,眼中閃過清晰的痛楚,「你先不要急著否認,我不是傻子,你究竟愛不愛我,其實我心里清楚。我承認你一直對我很好,非常好,你遷就我容忍我,事事為我考慮,但你看我的眼光里……,已經沒有了欣賞。你欣賞歐陽涵,欣賞原容與,甚至……欣賞秦季,獨獨不欣賞我。」
「不是的,不是的!」她拼命搖頭,拼命否認。
「你看我的眼光……讓我意識到自己是個弱者,一個需要你同情保護的弱者。你有時對我說話的語氣,就好像在教導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如果不是習慣了和我在一起,如果不是放不下責任和道義,也許,你早就已經離開。」
「邵京,你誤會了……」
「傾瀾,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捫心自問,現在的我,確實不值得你欣賞喜歡,也不值得任何女人喜歡,……我自己甚至都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邵京深深地回望她,目光溫柔而憂傷︰「瀾瀾,放手讓我走吧。勉強在一起,只會讓我們兩個人都活得非常辛苦,再深厚的感情也會一點一滴地消磨殆盡。我不想等到那一天……再說後悔。」
後悔?他……後悔了嗎?葉傾瀾完全失去了反應能力。姚薇說過的一句話突然在她耳邊回放。
「葉傾瀾,任你再驕傲再優秀,你也不是邵京真正需要的女人。這一點,他早晚會想明白的,不是嗎?」
姚薇說對了,原來,她真的不是邵京需要的女人,而他……終于想明白了這一點……
「傾瀾,你知道一個男人立身于世最根本的是什麼嗎?男人可以沒錢沒勢,也可以沒有愛情,但是,他不能沒有自信。而現在的我,恰恰遺失了最重要的東西。」
說到這里,邵京忽然挺直脊背,眼楮里重新煥發出耀眼的光彩,「我必須先把它找回來。無論這條路多麼艱難多麼孤獨,我都必須一個人走完它!」
葉傾瀾抓著行李推車的手慢慢、慢慢地放開,到了這一刻,她已經明白這一切已成定局。正如人們所說,男人不會像女人那樣常常把分手掛在嘴邊,一旦等到他們開口,便再也無法挽回。
終于結束了嗎?七年的感情就這樣走到了終點?
這段日子在醫院兩人朝夕相處相互安慰打氣,她原本以為出現了裂痕的感情還有修復的可能,沒想到,愛情……竟脆弱如斯……
她不想哭,真的不想哭,但眼淚還是像失去閘門般流淌了下來。葉傾瀾站在原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靜靜地流淚。
邵京也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看她流淚,第一次沒有出言勸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再度開口︰「我的車現在停在xx停車場,我想把它留給你。車鑰匙和所有權轉讓書我已經一並快遞給你,辦一下過戶手續應該就可以了。買車的錢里面本來就有五萬塊是你出的——就當,是我留給你的一個紀念吧。你若不想看到它……賣了也行。欠你和葉阿姨的錢,等我把房子賣了會第一個還給你們。不過,恐怕還需要等一段時間。」
葉傾瀾像木偶一樣呆立著,听著他交代「後事」,似乎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瀾瀾,你忘了我吧,如果做不到,恨我也好,是我……讓你失望了……我只想要你知道,這七年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時光。謝謝你。」邵京溫柔地說。
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輕輕摟了摟她,在她耳邊說︰「瀾瀾,我該走了,好好照顧自己。」
在她和邵京之間,她總是每次約會先說再見的那一個,每次通電話他也會等她先收線,可是這一回,他卻先轉身離去,而且不再回頭……
人群從他們身旁經過,有人駐足,好奇地觀望。周遭的一切葉傾瀾已經感覺不到,就像一扇永遠敞開的大門,在她面前轟然關閉。
她猝不及防,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望著邵京漸漸遠去的背影,痴痴地望著……
「我其實很羨慕原容與,從不用擔心生存問題,也不必在意別人說什麼。想愛就愛,隨心所欲,不必斤斤計較,不必瞻前顧後——對我這樣的普通人來說,愛情,也許真是一件奢侈品。」
這是邵京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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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京通過安檢登上飛機,正要尋找自己的座位,卻意外地在靠過道的座位上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怎麼是你?」兩人幾乎同時開口,旋即又相視一笑。
「周盛,像你這樣的人也會淪落到經濟艙?全球經濟危機看來還真不是嚇唬人的。」邵京和坐在周盛旁邊,他的助理,交換了座位,坐定後便故作輕松地開起了玩笑。
「一言難盡啊。簡單講,我和老頭子吵翻了,被他踢出了公司。」周盛自嘲地一聳肩,「以後就靠我自己了,所以只好省吃儉用嘍!」
「怎麼會搞成這樣?」邵京原本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得來這樣的回答,事到如今也只好硬著頭皮問下去。
「也沒什麼,其實從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個兒不是那塊料,老頭子看我不順眼也不是一兩天了。」周盛繼續聳肩,「我那個外頭的弟弟現在已經認祖歸宗,那小子雖說年紀還小,可是知道努力上進,嘴巴又甜,跟我小時候完全兩個樣兒。老頭子也不愁後繼無人了。」
說起私生的弟弟,他的口氣雖一派輕松,邵京卻知道,周盛的內心一定不像他表現的那麼不在乎,就像他自己……
邵京搖搖頭,強迫自己把思緒從董軍身上拽回來。
「伯母呢……?」
「你說我媽呀?她自然對我失望透頂,前天還對著我大吼大叫,說自己大半輩子忍氣吞聲的成果都被我給毀了。」周盛咧嘴苦笑,「她現在自身難保,外頭那個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燈,一心想著母憑子貴呢!」
「反正我現在是孤家寡人一個了,不過倒落了個耳根清淨,讓他們爭去吧。」
邵京見機把話題從「豪門恩怨」上移開︰「那你這趟去加拿大是……?」
「哦,我打算在多倫多開一家健身中心,這次是去談判的。」
「是嘛,周盛,你真不簡單啊,都把連鎖店開到加拿大去了!」
提起蒸蒸日上的健身中心,周盛臉上終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現在總算能專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了。」
周盛也問起邵京此行的目的,听說他打算永居加拿大,便邀請他以後有時間到多倫多的健身中心坐坐。兩人聊得投機,頗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親切感。旅途能有周盛相伴,多多少少沖淡了堵在邵京心頭的萬千愁緒。
又聊了一會,邵京忍不住問起周盛被父親廢除繼承人資格的感受,周盛靜默了片刻,眼神有些落寞,但嘴角卻浮出一抹微笑。
「說不難過是騙人的,畢竟一直以為自己是‘真命太子’。不過呢,只要想想從今以後再也不用像吊死鬼那樣脖子上掛條領帶,就覺得一身輕松!得,不去想他了!」
邵京注意到周盛果然換上了寬松舒適的運動服運動鞋,于是跟著微笑起來︰「還是運動服更適合你。」
這時頭頂的廣播里響起機組人員的聲音,通知乘客們做好準備,飛機即將起飛。
在飛機離開地面騰空而起的剎那,邵京感覺胸口陡然一空,一股熱氣不受控制地沖向眼眶。他微微別轉頭,不讓旁邊的周盛發現自己的異狀。
他終于還是失去了她……
他曾經對她說,自己就像一個意外撿到稀世珍寶的窮小子,時刻都在擔心被人搶去。他小心地守著,護著,防著,日夜難安。現在,他終于累了,他終于不得不承認,這珍寶其實不該屬于自己。
放手,讓她自由——
在心痛的同時,又何嘗不是松了一口氣呢。
認真回想起來,第一次在這個機場見到原容與和她站在一起的時候,他心里就模模糊糊升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他只是無法鼓起勇氣去面對罷了。
邵京疲憊地閉上雙眼,對自己說,就讓一切回歸本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