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光祖說他家在大別山深處,那麼他家會不會就在半山洞?如果他家在半山洞,那麼這個獨眼老頭是他什麼人?看凌光祖在這一帶熟門熟路,我相信自己的推斷應該是正確的。
可是又不對。如果凌光祖家真在半山洞,那麼他怎麼敢對十斗告訴自己的真實地址?他難道就不擔心十斗會找上門來?而且,半山洞距離十斗所在的上山洞並不很遠,只有五六十里。在交通不便的大別山區,每個村莊之間的距離都有幾十里遠。
第二天早晨,公雞叫過三遍,我們就出發了。每天黎明,公雞都會鳴叫三遍,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公雞就開始叫第一遍;頭頂上的天空明亮起來,公雞叫第二遍;天光大亮,太陽即將升起,公雞叫第三遍。
我們沿著崎嶇陡峭的山路走向上山洞,獨眼老頭沒有跟著我們一起走。我想,獨眼老漢的家可能是他們的一個據點,在蒼茫浩瀚的大別山中,他們一定有好幾個這樣的據點。獨眼老頭沒有跟著我們去往上山洞,那麼,即使以後上山洞的十斗找到半山洞,也找不到獨眼老頭的身上。
我為自己的判斷自鳴得意。行走江湖已有數年,我感覺我已經成熟了很多。江湖真是鍛煉人的大熔爐。
太陽還沒有升上頭頂的時候,我們終于來到了上山洞,一個個累得氣喘吁吁。上山洞比半山洞大了很多,然而仍舊與世隔絕,這里的人都穿著對襟衣裳,將一片衣襟貼身,另一片衣襟壓在上面,扣上用布條搓成的紐襻,這就是上衣。他們的褲子都是大襠褲,不論男女都是這樣,褲腰因為太過肥大,穿上的時候就必須在肚子前折疊起來,男人系上長長的腰帶,女人系著用紅線編制的褲帶,肥大的褲子才不會掉落下去。
站在一座山崗上,凌光祖指著上山洞一排高大亮堂的房屋說︰「那就是十斗的家。」
十斗對我們的到來顯然做了精心準備,飯席上雖然沒有時令蔬菜,因為這是春季,天氣剛剛轉暖,所有蔬菜都不能天然生長,但是卻有山珍海味,兔子肉、野雞肉、野豬肉、木耳、猴頭、蘑菇……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我一看到這些琳瑯滿目的吃食,口水一下子就涌上來了。
我的興趣在飲食上,十斗的興趣在小喬身上。
小喬是一個極會賣騷的女人,她看十斗的時候,不是用眼楮正面看,而是從眼角偷偷地看,她的眼角上翹,看起來總像在笑眯眯地,相術中把這種眼楮叫做桃花眼,有著桃花眼的女人天生就很騷。
十斗沒有用眼楮看小喬,但是他知道小喬在看他,所以,每次小喬一偷偷地看十斗,十斗的嘴角就溢出了笑容。
在飯桌上,十斗已經開始把精瘦老頭和老太叫爹和娘了。
吃完飯後,十斗帶著我們看他的家,看他的牲畜,還看他的田地,遇到同村的人走過來,十斗不無炫耀地向人們介紹我們,他把小喬叫自己的內人。內人是一種很古老的稱呼,只有在戲曲中人們才這樣叫。十斗這樣叫,可能是為了讓人們覺得他有文化,不是一個粗人。
把十斗的所有家當看完之後,凌光祖問十斗是否滿意小喬,十斗鼻子眼楮都是笑,就連臉上的每道皺紋都是笑,他一連聲地說滿意滿意;凌光祖又問小喬是否滿意十斗,小喬扭扭捏捏地低著頭,搓著辮子發梢,半天才紅著臉說願意,她的聲音就像蚊子叫一樣。
精瘦老頭從嘴巴里取出旱煙鍋子,他說話了。他說自己只有這一個女兒,養大實在不容易,從小到大,吃了多少碗飯,穿了多少尺布,本來不想把女兒出嫁這麼遠,想讓她照顧老兩口都照顧不上,但既然小喬喜歡,那就不說什麼了。但是,小喬的兩個哥哥都老大不小了,早就應該娶媳婦了,娶媳婦的兩份錢,十斗應該出。
十斗說︰「那自然。」
精瘦老頭又說︰「家中娶上兩房媳婦,就把兩間房子都佔了,我年齡也大了,給小兒子掙不來媳婦了。既然你家有這麼多地,需要雇長工請短工,干脆就把小兒子交給你,你就當自己的牲口一樣使喚,將來給他娶了媳婦,他這一輩子也就到頭了。」
十斗又說︰「那自然。」
精瘦老頭說︰「娶一房媳婦需要十塊銀元,兩房媳婦就是二十塊銀元。」
十斗爽快地答應了,他從席子下取出鑰匙,打開櫃子門,從櫃子底取出了二十枚銀元,然後鎖上櫃子,將鑰匙又壓在了席子下。
就這樣,我和小喬留在了十斗家,他們四個要回去。
他們四個臨出門的時候,老太突然一下子哭了,她哭著說︰「二十年都沒有和我娃分開,從今往後就要分開了,我舍不得我娃啊。」
小喬背過身去,也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
凌家兄弟一口一個娘,安慰著老太,而老太越哭越凶,一會兒喊著我女兒,一會兒喊著我小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精瘦老頭說︰「甭哭了,甭哭了,今天是個喜日子,有甚好哭的?」
老太這才緩緩停住了哭聲。
站在村口,看著他們四個離開了,我有點孤獨,也有點害怕,不知道我來到這里干什麼,也不知道前面有什麼在等著我。小喬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他說︰「小弟,以後要听姐姐的話。到了人家家里,不準胡亂說話,不準胡亂走動。」
十斗說︰「說哪里話啊?這是自己家,不是人家家。」
二十個枚銀元,就娶了一房漂亮媳婦,十斗覺得這門生意太劃算了,連我都覺得二十枚銀元要得太少了。凌光祖在高老太爺家埋了一個羊頭,一下子就要了一百枚銀元。
我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要這麼少?
新婚之夜,我被安排在一間空房子里居住。
十斗家有八間房屋,除了兩個耕作的長工住一間,做飯洗衣的佣人住一間,他和小喬住一間,他們家還有五間空房子,空房子里堆積著暫時用不上的農具,比如翻場起場的木叉和秸叉,平整土地的耩子和犁鏵。每年夏季,小麥收割完畢後,就要晾曬在打麥場,用碌礎來回碾壓,將麥粒從麥穗中壓出,碾壓完畢後,上面是麥秸,下面是麥粒,這時候就需要把麥秸卷起來,需要用到木叉和秸叉;小麥收割完畢後,需要平整土地,把麥茬從土地里翻出來,就需要用到耩子和犁鏵,耩子和犁鏵的作用是一樣,都是起到酥松土地的作用。土地平整後,麥茬還遺留在地里,這時候用到了耙,牲口拉著耙,在地里走一圈,麥茬就被聚攏到了地頭。
兩個長工把那些暫時用不上的農具搬出來,給我騰出了一間房屋。
這間房屋可能自從蓋好後,就沒有人居住,所以我住進去後感覺特別冷,到了夜半時分,我醒過來了,想去小喬和十斗的房間里再要一床被子,可是我听到他們房間里傳來了奇怪的叫聲。
那種叫聲是小喬發出來的,聲音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歡愉,小喬的聲音一會兒節奏均勻,一會兒節奏急促。
那天夜晚,我沒有再睡著。
我想到了很多,想起了自己上過的私塾學堂,想起了和人販子一起呆過的狼窩,想起了馬戲團那些黑暗的日子,還想起了翠兒。
翠兒,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