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後,十斗洋洋得意地抱著一床褥子,晾曬在了他家的院牆上,幾乎全村的男人都跑來看,那床褥子上有一攤新鮮的血漬。
怎麼會有血漬?小喬受傷了嗎?但是我看小喬,看到小喬滿臉都是幸福,那麼哪里來的血漬?十斗也是滿臉幸福,看起來他也沒有受傷啊。
我突然想起了翠兒給我講過的那個笑話︰「他把我弄得流血哩,我把他夾得流膿哩。」我似乎有點懂了,但是又似乎不懂。
小喬在家里很勤快,完全就像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一樣,他把他們的房間收拾得干干淨淨,又指揮兩個長工和我把院子里平整好,從山上挖來幾朵剛剛綻放的芍藥花,種植在院牆下;她教給佣人幾種菜肴的做法,讓飯桌上多了幾盤香噴噴的從沒有見過的飯菜。十斗看著自己的老婆這麼勤快能干,整天都樂哈哈地張開嘴巴笑。
這樣的日子堅持了五天。
第五天的下午,十斗帶著兩個長工砌灶台,家中多了兩個人吃飯,原來的灶台有點小,十斗決定重新砌一座大的新灶台。端磚、和泥、砌磚、卷泥……三個人都忙得滿頭大汗,佣人在廚房里準備做飯,小喬把我悄悄叫到跟前,他讓我站在門口,監視十斗是否走近,如果十斗走近了,就趕緊拍下巴掌。
小喬從席子下取出了鑰匙,打開了櫃子,然後探手進去,接著,又把櫃子鎖好,把鑰匙放在了席子下。
小喬把我叫進房屋,悄聲問我︰「來時的路還記得嗎?」
我說︰「我記得。」
小喬又問︰「來時路邊有一顆很大的皂莢樹,還記得嗎?」
我想了想,說記得。
小喬說︰「你去皂莢樹下,皂莢樹下有人等你,你告訴他說,今晚夜深我們就走。」
我問︰「睡在皂莢樹下等?我們去哪里?」
小喬說︰「等你的人不是我男人,就是你師傅。今晚不走,你得是想在這里過一輩子?」
我說︰「好的,我馬上去找皂莢樹。」
小喬叮嚀說︰「去的時候,別讓人跟蹤了。」
皂莢樹距離上山洞大約有四五里路,我沿著山路向前行走,一會兒用石子打停在路邊的山雞,一會兒追突然跑上路面的兔子。山雞在平路上無法起飛,如果它遇到危險的時候,就會急急忙忙跑到懸崖邊,借助著懸崖的地形才能夠飛起來,它的身體非常笨重,所以每次飛的時候都會先落下去,再飛上來。我幻想著看能不能捉到一只山雞,可是一直未能如願。兔子腿短,在平地里跑得飛快,而且在堅硬的路面上跑得比在田地里跑得快得多,但是,兔子最害怕跑上坡路,因為它身短腿短,所以跑上坡路非常吃力。我總想著能夠在上山的時候抓到一直兔子,但仍然不能如願。
來到皂莢樹下的時候,我四面望望,沒有一個人。小喬說這里會有人等我,可是人在哪里。我正感到蹊蹺的時候,凌光祖和凌耀祖從樹叢里閃了出來。
我說︰「我姐說今晚夜深我們就走。」
凌光祖和凌耀祖還沒有說話,一邊的樹後走出了精瘦老頭,他的嘴巴里叼著旱煙鍋子,他用牙齒咬著煙嘴,聲音從牙縫間擠出來,他說︰「等我們來接。」
我轉身走了,走出了幾十米遠,回頭看到他們三人消失了。
回到十斗家中,天快要黑了,十斗和兩個長工在院子里吃飯,方桌上擺放著咸菜疙瘩和腌蘿卜,他們三個一人捧一個大瓷碗,喝出了此起彼伏的扯布的聲音,我知道他們喝的是包谷津。以前在家的時候,王細鬼經常讓我們喝包谷津,喝完後還要用舌頭把碗底舌忝干淨。
小喬正在院門口納鞋底,她一見到我,就沒好氣地說︰「整天在外面玩,腳不沾家,跟個野雞一樣。」
我說︰「我比野雞強多了,野雞會把你叫姐姐嗎?」
我的話語惹得十斗和兩個長工呵呵大笑。十斗說︰「快點過來喝碗飯。」大別山一帶的人,把稀粥叫飯,把米飯叫飯,把面條還叫飯,總之,凡是能夠盛在碗里的,都叫飯。
小喬放下手中的鞋底,他說︰「先把手洗干淨。」她拉著我走到了花壇邊,一邊從水缸里舀水,一邊悄聲問我︰「見到人了?」
我悄聲說︰「見到了,他們說回來接我們。」
小喬說︰「今晚不能睡覺,耳朵豎起來,我一叫你,你就趕緊走。」
當天夜晚,全家人都早早上床睡覺了,山村的人為了省燈油,夜晚基本上都不點燈,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幾千年幾萬年來都是這樣。
我牢牢記住小喬的話,今晚不能睡覺,可是後來無論怎麼對自己說不能睡覺,眼皮還是在打架。後來我告訴自己說,只睡一會兒就行,打個盹就好了。可是,這一睡就沉沉睡下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耳朵被誰扭住了,嘴巴也被誰捂住了,我在痛苦中醒過來,听到小喬說︰「小兔崽子,不讓你睡覺,你怎麼敢睡覺。」
我趕忙用手捧著她的手臂,讓她別使那麼大的勁。她放開了我,對我說︰「去把院門打開。」
我走出房門,看到月明星稀,萬籟俱寂,月光灑在院子里那幾棵楊樹上,樹葉的影子印在地面,就像畫上去一樣。門外傳來了青蛙的叫聲,每隔一會兒,就會叫幾聲,聲音在靜靜的夜晚听起來異常嘹亮。我躡手躡腳走到了院門後,先拿走頂門杠,然後拔掉鐵釘,抽出門閂,抬著門扇,門扇無聲地打開了。
門外走進了一個人,借助著月光,我看到那是凌耀祖。
凌耀祖悄聲問我︰「都好了嗎?」
我說︰「小喬姐還在里面。」
凌耀祖躡手躡腳地走到院子里,剛好小喬也從房間里走出來了,小喬的手中提著一個布袋子,里面不知道裝著什麼,但是從他彎曲的身姿上能夠看出來很沉重。
凌耀祖接過小喬手中的布袋子,一前一後走出了院門。院子里一片寂靜,十斗在經過了一番肉搏戰後,墜入了香甜的夢鄉,他不知道就在今晚,他的家底被人掏空了。
我們走到村口,看到從黑暗中閃出了精瘦老頭和凌光祖,精瘦老頭舉起手臂,打著手勢,率先向前走去,我們跟在了他的後面。
剛剛走出村口,月亮就躲在了雲層里,天空中的星星一顆接一顆地顯現出來,就像浮出水面一樣,精瘦老頭帶著大家來到了一處斷崖後,他放心地說︰「現在沒事了,先喘口氣,讓我抽鍋煙再走。」
精瘦老頭取出火石火鐮,嚓嚓嚓,點燃了火絨,細微的火苗慢悠悠地燃起來。精瘦老頭剛想把煙鍋嘴子湊上去,突然听到遠處有人喊︰「誰?誰在那里?」接著,听到了幾頭狗憤怒的咆哮聲。
上山洞是一座大村莊,村莊里居然有巡夜的人。
我們嚇壞了,急忙向前方跑去,月亮露出了雲層,月光下的山間小道像一條死蛇一樣蜿蜒盤旋,伸向山下。身後傳來了兩個人的叫聲,還有狗的咆哮聲。
人是兩個,狗是一個,然而那兩個人的手中拿著明晃晃的長刀,長刀的刀刃在月光下閃爍著清冷的光芒。這兩個人和一只狗攪亂了村莊的寧靜,被關在院子里的狗開始競相狂吠,說不定很快就有人打開院門追上來。
那兩個人放開了狗韁繩,凶猛的狗從後面撲過來,連它粗重的呼吸聲似乎都能听見,似乎就響在耳邊。善于行走山路的精瘦老頭跑在最前面,他喊︰「上山跑,上山跑。」然後離開山路,斜刺里沖向山坡。我們緊跟在後。凌耀祖跑在最後面,因為他手中提著那袋子銀元。
我們沿著山坡向上跑,山坡上沒有路,我們的腳踩在荒草上,艾蒿上,荊刺上,灌木叢上,褲管被撕爛了,腳腕被劃傷了,但是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趕緊擺月兌身後猛犬的追擊。
精瘦老頭的山地經驗很豐富,我們果然拉開了和猛犬的距離,我們穿著鞋子,能夠踩著荊刺向上跑,而猛犬由于身材矮小,腳掌**,它無法沖過荊刺叢。
我們和猛犬漸漸遠離了村莊,村莊里再也听不到狗的叫聲了。
可是,當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的時候,猛犬突然迂回繞過荊刺叢,偷偷地逼近我們,那兩個拿著長刀的人也趕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