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慕坐在一塊石頭上,望著綿延不斷的黑水,不知道在想什麼。片刻之後,又咳了起來,一張雪白的帕子被鮮血染紅,她趕緊將它揉成一團,塞到了懷里。
然而這動作卻沒能逃過羅清揚的眼楮,他一早便在不遠處注視著她,想著怎樣向她解釋當日之事,見她如此虛弱,忍不住便走上前去。
「慕兒,神醫說你不能吹風,為何不回山洞休息?」
蘇小慕早已從腳步聲听出是他,聞言站起身來,回頭答道︰「是,慕兒知錯了,慕兒這便回去休息。」
她並沒有向他望上一眼,獨自低著頭進洞去了。
羅清揚無奈的站在原地,她現在在他面前非常溫順听話,是個絕對的好徒弟,然而,卻不再是他的情人。
他傷了她,不僅傷了她的身,更傷了她的心,雖然他也是身不由己。
他走到剛才她坐過的地方,空氣中還殘留著她的味道,曾經熟悉的氣息,如今卻帶著幾分疏離,他的心情瞬間如這黑水一般陰沉。
他會寵愛徒弟,教訓徒弟,照顧徒弟,卻不知如何才能將這個徒弟哄回曾經的愛人。
「羅大俠在想什麼?」陸玄機自前方走了過來。
「神醫叫我清揚就行了,大俠什麼的實在不敢當。」
「你還不是叫我神醫?」陸玄機笑道,「將來你總要和清兒成親的,不如直接叫我舅舅好了。」
「成親…不知道是否還有那一天。」羅清揚的聲音很苦澀。
「怎麼,你還不打算向她解釋清楚?」
「我…不知該如何開口。」
「如果清兒知道真相,決不會怪你的。」
「但我怪自己。」羅清揚說道,「幾句解釋,又如何能抵消她所受的傷害?我一想到自己竟然當著天下人的面將鐵鏈從她鎖骨穿過,我就永遠都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陸玄機嘆了口氣︰「如果你自己的心結都不能解開,又怎能讓她放開呢?清揚,她最需要的是你。」
她最需要的是你。曾經楚紛飛也這樣說過,可是她最需要的人卻一次又一次拋棄她,將她傷得體無完膚。
*
「舅舅,我听人家說,只要將手腳的經脈割斷,就會廢去全身武功,是真的嗎?」在外面枯坐良久的羅清揚,剛走到洞口便听到了蘇小慕駭人的話語。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陸玄機斥道,「這豈是能用來開玩笑的?割斷經脈,你就變成廢人了。」
「廢人有什麼不好?廢人就不會殺人了。一想到幾百人竟然死在我的手中,我就不寒而栗。」蕭索的聲音繼續道,「舅舅,你知道變成魔鬼的感覺嗎?那種感覺真的很可怕,仿佛全世界都拋棄了你,包括你最愛的哪一個。」
羅清揚輕輕將腳步收回,閃身到了另一邊的石壁。
洞內的兩人久久都未說話,過了半晌,蘇小慕的聲音再次響起︰「舅舅,你愛過一個人嗎?愛到你可以為他做任何事的那種。」
陸玄機並沒有回答,羅清揚看不到他是否有點頭或者搖頭。
「清兒愛過,可是愛錯了。」腳步聲響了起來,想來是她在洞內徘徊,「清兒曾經自私的以為,只要清兒足夠愛他,他就會像清兒一樣快樂,原來一切都錯了,清兒的愛成了他的恥辱,讓他被武林人士嘲笑唾罵,讓他在江湖中再無立足之地。」
「清兒,當日之事其實另有隱情,他…」
「舅舅,我都知道。」蘇小慕打斷他,「當時我不明白,過後想想,師父應該是被人控制了,否則他決不會傷害我。」
洞內的陸玄機和洞外的羅清揚都大吃一驚,她如何得知?
「你既知他並非有意傷你,卻為何一直不肯原諒他?」
「從來沒有恨過,又何來的原諒?」蘇小慕的聲音飽含傷痛,「無論他怎樣對待清兒,清兒都沒有怪過他。只是,清兒不想再連累他,清兒是妖女,是魔鬼,清兒不能讓他過同樣的生活,因為那種生活真的…生不如死。」
羅清揚沒有辦法再听下去,轉身悄悄的離開了。
她竟從未懷疑過他,更沒有恨過他,而只是怕自己給他帶來災禍。
他突然很生氣,她只會為他著想,從未替自己考慮過!難道她以為,她放棄了他,讓他做回那個正氣凌然的大俠,他就會快樂嗎?
若不是他今天听到她的傻話,她還要做什麼事傷害自己?自斷經脈?還是干脆一死了之,將他再次扔下,讓他獨自痛苦一世?
他的未來如果沒有她的存在,還有什麼必要存在?
他扶著岸邊的一棵大樹,始終無法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十六年前,他偶然經過蘇家,將她救出,他的生命便與她緊緊聯系在了一起。
他們,誰也離不開誰。
天色已晚,他努力抑制住內心的痛苦,慢慢走回山洞。如若他一直不歸,他們一定會來尋他,島上就這麼一點地方,很容易便會找到,他不想他們看到他萎靡不振的樣子。
*
天氣越來越冷,眼看就要過年了,兩人也在島上住了快一個月。陸玄機日日為蘇小慕把脈診治,熬湯煲藥給她調理身子,她的病卻仍然一日重過一日,陸玄機開始時常獨自出去采藥。
這一日,難得的出了太陽,天氣暖融融的,羅清揚想帶蘇小慕出去走走,便去山洞尋她,誰知她竟然不在。他在島上轉了一圈,才在一角發現了她單薄的身影。
她手里拿著一個碗,里面是濃黑如墨汁的苦藥,她久久的凝視著那碗藥,卻始終沒有喝。羅清揚不由得微微一笑,這丫頭從小就害怕吃苦藥,一碗藥必定要分幾次才能全部喝下。
他正要上前哄她吃藥,卻見她的手一揚,整整一碗藥全部被她倒入了黑水之中,水面泛起了點點漣漪,藥汁已與黑水融為一體。
她輕舒一口氣,慢慢的站起身來。
「你在做什麼?」羅清揚冷冷的問道,她竟然將藥倒掉,他終于知道她為何一日虛弱過一日,她竟如此折磨自己!
蘇小慕被他嚇了一跳,條件反射的將碗藏到了身後︰「師…師父…」
「我問你在做什麼!」他忍不住凶了起來。
「我…我剛吃完藥,現在準備…回…回去…」她低頭答道。
「那你剛才倒掉的是什麼?」他更來氣了。
「藥渣!」她急中生智,「是藥渣!」
羅清揚閉上眼楮,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片刻之後,才再睜眼。
「你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嗎?」他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蘇小慕知道他已看到,再狡辯也是無用,她躬身將碗放到地上,跪在了他面前。
好,好得很!就像以前一樣,做錯了事,跪地認錯受罰,她還真是他的好徒弟!
「如果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我們可以像以前一樣只做師徒,我決不會逼你,你用不著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再怎麼忍,他的火氣還是冒了出來。
她一直低著頭,仿佛沒听到他說話一般。
羅清揚盯了她一會兒,轉身走掉了,他怕自己再呆下去會忍不住要教訓她。
他一直都沒有回來,陸玄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只在島上找到了仍然跪地不起的蘇小慕和她面前的藥碗。
「清兒,你這是在做什麼?你師父呢?」
「清兒做錯了事,惹師父生氣了。」她這樣答他,他再問,她便只是固執的搖頭。
他俯身要將她扶起,她卻掙扎著不肯起來。陸玄機恍然,是了,是羅清揚罰了她,她不敢也不願違抗,于是便在這里一直跪著。
他的這個外甥女外表柔弱,內心卻十分固執,如若羅清揚不開口,她必定會在這里一直跪下去。
島上晚上冷如冰窖,就憑她虛弱的身子,如若在這里跪上一晚,恐怕神仙都再難救她。陸玄機只好一邊嘆氣,一邊出洞去尋找羅清揚。
剛走到山洞,羅清揚已經自己回來了,他起過一走了之的念頭,卻發現怎麼都放心不下她。
「清揚,你總算回來了,清兒還在島上跪著。」陸玄機嘆氣道,「對付不听話的小孩子,你竟一點辦法都沒有。」
「神醫…」羅清揚不解。
「我早就發現清兒並未喝下我給她的藥,」陸玄機道,「所以我在她的碗筷里另放了藥材,這麼久了,你竟沒發覺她的碗筷每天都是同一副嗎?」
羅清揚吃驚道︰「可是為何她的身體絲毫也未好轉?」
「小孩子鬧脾氣,就由得她鬧去,她的身體表面上仍然虛弱,其實內里已經在逐漸恢復。」陸玄機淡然說道,「不過既然被你發現了,少不得要責罵她一番,否則她只當長輩那麼好欺負。」
「神醫,我不明白…」
「她既不願與你做情侶,你便順了她的意,只做她師父便了。」陸玄機指點迷津,「你們以前不也是做了十多年的師徒,才兩情相悅的麼?」
「你這麼聰明,定然已經明白我的意思,唉,我這個做舅舅的,什麼時候才能不再操心。」陸玄機搖頭嘆氣,丟下羅清揚,獨自做飯去了。
羅清揚若有所思的站了片刻,往島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