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夢寒 chapter.4

作者 ︰ 伍月漁郎

不論前夜多麼輾轉難眠,多麼痛徹心扉,第二日,東方依舊會添上那抹魚白,那道嫣紅,太陽還是遮了羞紅的臉從山坳里一節一節地爬上來。

不論人們自詡其智慧多麼博大,情感多麼深厚,生命中還是會有許多不由意志所決定的東西。

而在這些東西面前,不可一世的人們只能卑微地循著那條慘白的軌跡,向前走。

暈紅的陽光透過紗窗浮在何遠臉上。他醒來,淡淡掃了一眼橫在頭頂的床板,感覺大腦清醒了許多。

「何遠,身體好些沒有?」柳皓提了早飯進來。

「恩,好了,正打算起來呢。」何遠的音色里多了幾分勁道。

「起床吧,我幫你買了早飯。」柳皓將一張蔥花餅和一杯銀耳蓮子粥放到何遠的書桌上。

「謝謝……」何遠覺得過意不去,忙著起來穿衣疊被、洗臉刷牙。

宿舍溢滿了蔥花餅的香味,一點一點地勾動著何遠空蕩蕩的腸胃。

他咬了一大口,使勁嚼著,香脆,酥軟,讓他想起了女乃女乃的烙餅——涂了豆油的餅面上燒著幾個烘焙得發了黑的圓圈。他總拿到別的孩子眼前吃,惹來他們饞羨的目光——這種餅的配料和做法是女乃女乃從老家帶來的,村里其他人家是做不來的。

突然間,他又想起好多事情。許久之前的,新近發生的,執拗地不服管教的,在大街上用西瓜皮擋著**出洋相惹大家笑話的……一件又一件,紛擁而來。

大概是想家了吧。

對于女乃女乃,他尤其掛念,自己從小都和她生活在一起……

他想起了上學走時女乃女乃淚汪汪的眼楮和干枯得只剩些粗糙肉皮和暴起血管的手,想起了女乃女乃小時候給他講狐狸在大冬天用尾巴釣魚最後把尾巴凍在河里的故事,還有那個在村里流傳了好幾代的傳說。

好多年前,何遠陪著女乃女乃到山上摘生韭花,女乃女乃彎著腰,一只手抓著花苗,一只手揪吐著雪白細蕊的小花。

而他則在山頭上四處跑著,抓住些螞蚱,把它們的脖頸都串到一根細長綠油的狗尾巴草上,等帶回家喂雞吃。

或者,有時候也找些蠅子花、香水花、迷魂草和甘草根扎些花樣玩兒。

就在那個山坡上女乃女乃跟他講了村里的那個傳說——

村南有一堵很陡峭的懸崖,半崖上長著兩棵椿樹,它們的枝葉互相交錯,像拉著的手,共歷風雨。

有一年下大暴雨,懸崖的好大一塊都被雨水沖刷掉了,可這兩棵椿樹卻依舊紋絲不動,傲然立于崖間,仿佛未曾發生什麼。

雨持續下,壕里的水漲了很高,淹沒了它們,等到水退了,懸崖上殘留著雨水沖刷的痕跡,其他的雜樹和灌木都不存在了,有的被水沖跑了,有的隨淤泥被永遠埋在了地下,然而這兩棵樹卻更加枝繁葉茂,還開滿了黃中夾紅的繡球花。

只是它們的根□□了出來。

村民們發現,不僅它們的枝葉長在一起,連根都在一起。

但奇怪的是,看那情景,它們並非同根而生,而是在後來的風雨洗禮中慢慢形成的。

因而村民便將它們取名「連足椿」。

還有一種更有趣的說法是,到谷里跑到椿樹下邊,會感覺那里水氣氤氳,待久了,連皮膚也變溫潤了。

若在樹下仰視谷頂,大聲叫喊,會有很細很柔的雨點從樹上飄下來……

那時何遠還小,不管真不真,反正他是信了。

不過後來他找到了那兩棵樹,果然是長在一起,而且大聲向上呼喊真的會有雨絲從樹上飄下來……

何遠想得出了神,柳皓叫他好幾聲都沒有听到,便用胳膊抵了他一下,說︰「想什麼呢?這麼認真!」

何遠紅了臉回答︰「沒什麼,突然想家了。」

「恩,開學也有些日子了……我听說下周要開始軍訓……」

何遠听到「軍訓」兩個字,心里頭突然堵了一下。

關于體格,自己的確不在行。

記得小學時候跑早操,他總是落在隊尾,連帶隊老師都無奈地說,就算後頭有一只狼,何遠也跑不快。

「趁著這周還有時間,我們去市區轉轉吧。」柳皓突然提議。

「這個……我這幾天學校還有點事,而且得準備一下軍訓的事,可能去不了了。」何遠皺皺眉,推辭了。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顧慮。

柳皓,徐化……又有多大區別?他們叫自己一塊出去,多半是出于他們的考慮,自己一個人不願意去,想要找個人陪。

一提到「陪」字,何遠心理上有些抵觸。

這個字太功利,太有目的性了,他不喜歡這樣的字眼,他更想要那種干淨到不沾一絲世俗利益的東西,就像親情一樣,從始至終都那樣簡單純粹。

此外,都市的繁華生活他還不是太適應,甚而有些怯怯的感覺。

那些牛排、火鍋、肯德基、麥當勞,他都不常去,過去曾經和徐化去過一家牛排店,點菜時要幾成熟,餐布要怎樣放在膝蓋上,刀和叉怎樣擺放,依著怎樣的紋理將牛肉切開,他都不明白,只是傻傻地照著徐化作,還不時瞥見他的眼色——似乎有一種潛藏的嫌惡和不耐煩,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對于這座繁弦急管的城市,他只想一個人慢慢模索。

听別人說,進入一個高檔飯店,員工會將顧客從頭到腳看一遍,若看到衣著名貴、財大氣粗的,他們會很小心地伺候,唯恐服務不周,此時那些穿著西裝革履,打著領帶,挺著滾圓滾圓啤酒肚的大款成了真正的上帝,而他們則只配得上成為哈腰點頭,唯唯諾諾的僕役;若看到一身寒酸的,連句腔都懶得搭,甚至連一眼都瞧不上,眼楮翻起很大的白眼,怔怔地瞪著前上方的天花板。

若遇了前頭那種招待,只怕那些大款會將膀子搖得更夸張,步子邁得更冠冕堂皇,在那些名牌商品前月兌了sunset手表,換了lanho珠寶,月兌了versace的西裝,換了bikkembergs的夾克,將**扭出一朵朵花兒;在擺滿fleurburger、frenchlaundry、蘇丹黃金蛋糕的酒桌旁,高談闊論,唾沫橫飛。

而若遭了後面那種待遇,臉必會紅得像峨眉山的猴**,恨不得將腦袋夾在咯吱窩里,從此以後再也不要□□。

何遠不想在別人面前,弄得自己下不來台。

柳皓失望地笑笑,什麼也沒有說。

何遠瞥到了柳皓失落的眼神,但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他認為自己這麼說這麼做理所當然。

懷著不讓自己孤單的意念的人一定得要讓他孤單,生來就有著各種優勢的人活該讓自己覺得不屑。

在某些情況下,一個人總會用各種虛假而極端的方式哄騙自己,以顯得自己內心是多麼強大。

像一個遞交情書的男孩,為了抑制自己的慌張和錯亂,會打起各種幌子來掩飾,使得這件事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讓人驚心動魄,膽戰心驚。或者借著一個什麼節日送封信給她,讓人覺得這信並不是來得平白無故;或者哄騙對方說是在為別人傳信,等到親手將信交到對方手上的時候,似乎真的在為別人傳信,鎮靜自若到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像一個人準備上台發表講話,總會偷偷告訴自己,這不過是課堂上的一次小小發言;而當真的在課堂上發言時,又會說,這不過是和家人的一次聊天。

然而,另外的一些人,則會通過貶低別人來找到平衡。

當看到別人一份完美的愛情,總會無理且卑劣地詛咒這將是段短命的愛情;當看到某個人亮出了一個精致絕倫的觀點,總要在其中找些瑕疵,甚至找些毫無關系諸如「他腰太圓,膀太寬,走路太難看」之類的缺點,來縮減揪扯得讓人心疼的極大落差,就像此刻的何遠一樣。

但明顯的,他並沒有察覺,依舊覺得自己的選擇多麼合理,他甚至覺得應該把柳皓給自己買飯和買藥的錢還給他,無功不受祿,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

他一邊把錢掏出來強遞給柳皓,一邊熱面冷心地丟了一句︰

「謝謝……」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瑣夢寒最新章節 | 瑣夢寒全文閱讀 | 瑣夢寒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