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夢寒 chapter.7

作者 ︰ 伍月漁郎

記憶像一垛麥稈,從腰間抽出一束,便會轟然倒塌,從四處鋪天蓋地而來……

尤其是埋藏了很多年不舍的記憶。

何遠想起了自己的啟蒙老師程諾。

第一節課上,程老師就解釋了自己名字的由來。

他說,他叫程諾,取自虞世南《結客少年場行》中的一句詩,「共矜然諾心,各負縱橫志」。

他說,一個人從小就要有大志向,將來才會有大作為。

那時,何遠上二年級,他講的完全听不懂。只是記得當時問他,虞世南是什麼東西,他說虞世南是像李白一樣寫文章的人。

而這些詩句,是何遠在高中做練習題的時候遇到的。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諾」字尤其刺眼,放學後他用學校的公用電話給程老師打了過去。

程老師回答說是那首詩,就是那句。他還問,「這麼多年了,你居然還記得?」

何遠笑著說︰「恩,我看到諾字了,有些扎眼,呆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你。」

電話那頭略微頓了頓,咯咯笑了兩聲。

「我們當時才只有二年級,這首詩到現在我都不能完全讀懂,為什麼你那會兒要給我們講這些呢?像對牛彈琴……」

「我不光是給你們講,我是在給我自己講,每念一次這句詩,我都在告訴自己要堅持著,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那您想要做的事情是什麼呢?」

「交給你們什麼是生活。」

那時真好。

那時有尚還年輕的程老師,穿著一身黑呢子外衣,戴一副灰褐色的眼鏡,腰板直挺挺地,走路時總是略微將兩只鼻孔朝向前方。

那時有他在小寒過後帶著他們到蒙了白雪的操場上用笤帚寫「福」字的各種字體,中午時候帶著一群孩子到不遠處的丑牛山,去看山上一間丑仙寺,看寺壁上寫著的百十個「丑」字。大篆、小篆、隸書、楷書、草書……舒健凌厲,形體各異。

那時有他在夜深人靜以後,帶著自己從學校的食堂偷來中午剩下的面條和雞蛋,到教室火紅的爐子上烤成噴香的蛋炒飯。

那時有他在星期天騎著自行車載著自己過三個坡,拐兩個彎,下兩道溝,去鄰近的村莊看難得的秧歌,看那些涂了唇彩畫了眼影打扮得花花綠綠的戲子們在戲台上出出進進。或者冒著雪帶著幾個孩子擠三個小時公交車到城里的學校看某一場書畫展,然後指著某一幅作品高興地說,這幅畫的作者是他大學時候的老師。

那時有他早早地在黑板上抄上各種歌詞,再一句一句耐心地教他們唱。從「春天在哪里」到「大海是我的故鄉」,每次都用密密麻麻的小楷粉筆字將黑板遮蓋得嚴嚴實實。

那時有他在下午放學後帶著一群男孩子打籃球,直到有一次自己的鼻子被籃球砸到,血如泉水一般汩汩流出,後來他再沒敢模籃球。

那時有他在自己發高燒的時候,騎車將自己載回家,並送了三本書,《林海雪原》、《中國古典戲曲》、《暴風驟雨》,雖然自己那時還不能完全看懂……

……

那時真好。

雖是一段樸素時光,卻足夠溫暖美好。

何遠收回散漫迷蒙的目光,關上窗戶,整了整軍裝,準備到訓練場上繼續下午的軍訓。

對于軍訓,他還是提不起一點精神來,仍舊被動地忍耐、遷延著。

然而站軍姿對他來說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為了忘記身體的苦累,他盡情地走神,想晚飯吃什麼,想今天的軍訓日記應該記點什麼,是不是該把教官給寫進去,這是他來這所大學所感受到的最親切的人。有時候,他甚至研究太陽的角度,太陽大約落到右邊閣樓的第幾層上的時候差不多可以休息了,或者光線是怎樣地從熾白變成微紅,又怎樣從微紅變成墨紫。

下午的軍訓在教官的口哨聲中收場,但他並不覺得有多麼亢奮,生活對于他來說似乎只有一個樣子,靜如死水,無波無折。

他順著人潮,無力而茫然地走著。

教官快步跟上何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喂,吃飯嗎?一起吧。」

何遠有些猝不及防,他不習慣和陌生人或者是剛認識的人去吃飯,但慌亂中一時搜尋不到拒絕的理由,只好默不作聲。

教官只當他已默許,便問道︰「平時中午都吃些什麼呢?」

「很隨意的,也不太挑,不過大多還是習慣家里吃的東西,比如土豆,豆角,白菜,卷心菜……」

「那主食呢?」

「米飯和面條都可以的,只是米飯含酸多,長期吃對胃口不好,所以總是換著吃。」

「那今天該吃什麼呢?面條還是米飯?」

「這個……看你呢,你更喜歡什麼,我很隨意。」

「那就去附近的明遠酒莊吃面條吧。」

路上遇到許多認識的人,向何遠投來別樣的眼光,似在議論著什麼走開了,這讓他很不舒服。教官和學生的軍裝差別太迥異,走在一起難怪招人眼。他盡量讓自己落在後面,和教官拉開一定的距離。

店里的環境清新雅淡,漆亮的木色餐桌上整齊地擺放著茶杯、湯匙和筷子,左手牆壁上掛著一幅書法,洋洋灑灑寫著「醉前識酒香,別後知情濃」,右手牆壁上掛著一幅貴妃醉酒圖,落了「辛酉年」的款。

二人在左邊客座上坐了下來。

何遠見教官帶自己來這樣一個古樸典雅之地,心里不覺得好奇,突然有一種渴望,想要知道發生在教官身上的故事。

他倒了杯茶,放在嘴邊吹吹熱氣,問道︰「教官,平時經常來這家小店嗎?」

「恩,一兩個人的時候常常會來這里,這兒的環境不錯,舒適安靜,恬淡自然,可以讓人靜下心來,不去想外界一些瑣碎的事情,是一個聊天或者獨自想東西的地方。」

「你說你也喜歡文學麼?」

教官飲了一口茶,端坐桌前,似乎要講很長一段話。

「我的太爺爺做過清朝末年的秀才,詩書念得很好,但隨著清朝滅亡,科舉制度廢除,他的那一簸籮學問也荒廢了,只得回老家種田。得閑時也多少教我爺爺讀些書,所以爺爺對《詩經》、《儒林外史》、《唐詩宋詞》的東西多少知道些。爸爸媽媽是我們當地的教師,沒工夫照顧我,我跟著爺爺女乃女乃,在我調皮搗蛋或者茶余飯後,爺爺總會拿這些雖老舊卻新鮮的玩意哄我。我也特別怪,一听這些東西就不哭不鬧了。久而久之,我對中國的古典文化就形成了濃厚的興趣,後來在學校又讀了一些,如《紅樓夢》《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西廂記》等……」

說完以後,教官抬起眼向何遠覷了一眼,又埋首嘬了口茶。

「那後來呢?」何遠愈見好奇。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我最小的叔叔因為體質差偶感風寒去世了。爺爺特別傷心,他平時最疼愛小叔叔了。從此以後,就讓我鍛煉身體,和孩子們一起打籃球,掏鳥窩,逮斑鳩。高三那年,爺爺得癌癥去世了,臨走前他特別囑托我爸讓我高考完填報軍校,‘去軍校就是國家的人了,給國家辦事,多光榮!另外,軍校很重視體能鍛煉的,絕不會讓他的身體垮掉’我爸後來跟我這樣說。就這樣,我進了軍校,成了你們的教官。」說罷,教官撇嘴笑笑。

「那曾經的文學呢?」何遠迫不及待地問。

「上軍校以後,我還和以前一樣,除了認真地完成訓練任務以外,也時常讀讀寫寫。每天早上,我都會花十五分鐘的時間背古典詩詞,一直堅持到現在的……」他眼楮里漸漸躍動著粼粼的光。

「哦,真不容易。」何遠多少有些吃驚。

「其實,軍隊生活能教給人的並不僅僅是體能上的訓練,更重要的是對人生的認知,同時培養堅強的意志。」

何遠猶疑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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