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在密林中停住了馬,和王洛一起觀察了一下別院中的動靜,听到起伏不停的絲竹之聲,不由笑了,說道︰「這荀羨倒是真會享樂,這個時節還活得這般逍遙自在。」接著又對王洛說︰「這兩天你餓壞了吧,今天可以吃頓好的了。」
說完,慕容恪下了馬,也把王洛扶下馬,然後放了大黑馬黛眉自去林中吃草歇息了。
王洛看慕容恪帶著她,徑直要去後門叫門,不由小心地提醒道︰「這樣直接去叫門,萬一開門的人認出了你現在是秦軍追捕之人,喊嚷起來怎麼辦?這里離兵營又是如此之近,到時荀羨就是想包庇你也沒有辦法了。」
「你知我為何帶你來瑯琊,不只是因為這里是我們南下建康的必經之地,更是因為這里雖是秦地,卻十人里有九人是我們鮮卑人,荀羨的別院就是燕在瑯琊固定的聯絡點,里面都是我們自己人,放心吧。」慕容恪微笑著說道。
王洛看著慕容恪以三、二、三的方式,扣了兩遍別院的後門,接著一個奴僕打扮的老者就開門出現在他們面前。
老者見了慕容恪眼中悚然一驚,然後馬上低首恭謹地施禮詢問︰「不知貴客從何處來?」
慕容恪自懷中掏出一和田玉佩,交與老者,說︰「將此物交給你家都尉,他自知曉。」
王洛見那塊玉佩刻有飛騰盤龍紋,雕工精美,想來是燕王賜給慕容恪的貼身之物。
老者接過玉佩,點頭稱是。
慕容恪又說︰「我聞前面絲竹之音,當是夜宴正酣,雖不能去,心向往之,請你家都尉在後院備上一席,我願與君同飲,這些一並告訴你家都尉。」
王洛听了慕容恪的話,心中不由暗笑,看來他也餓得不輕,主人未請,客人就先要求備席自飲了。不過,看慕容恪對荀羨說話如此隨便,想來是對荀羨十分的信任了。
老者繼續稱是,並引領著他們兩人到後院的一名為遠香堂之處,稍事休息。
此時,瑯琊都尉別院的正堂蘭雪堂卻是燈火通明,大堂內絲竹聲聲,舞姬翩躚,酒樽斟滿,賓主皆歡。
瑯琊都尉荀羨觀舞觀得興起,竟干脆月兌去外衣,抖擻精神,上前為舞女擊鼓,大堂的氣氛頓時更加熱烈起來,幾位客人開始跟著拍手打板叫起好來。
熱鬧到了巔峰,荀羨的心中涌出些許倦意。放下鼓槌後,荀羨暫離酒宴,回到內室先行更衣,他心不在焉地任憑侍女為他洗手、擦臉。
望著窗外闌珊的夜色,和皎潔的明月,荀羨的心中升起一陣的悲涼︰燕已國滅,苻生勢大,自己的血海深仇何時才能得報呢?燕王待自己極為親厚,有再造之恩,如今卻尸骨無存,聞說世子逃月兌,卻不知現在哪里,自己幾番派人打詢也無音訊……
就在這時看守後門的老僕,走了進來,荀羨目中精光一閃,吩咐左右侍女說︰「你們先退下。」
老僕將玉佩奉上,荀羨看了,正是燕王世子信物。荀羨只覺眼中一熱,竟差點滴下淚來。荀羨又問︰「可還說了什麼?」
老者又將慕容恪要求備席飲宴的話說了,荀羨听了心中不由更加酸楚,看來世子這兩天吃了不少苦,逃亡路上連一頓飽飯都沒吃過呀。就說︰「立刻吩咐下去,備一上好酒席馬上送去。」
又听說還有一來歷不明的女扮男裝的女子與世子同行,荀羨不由沉吟起來。沉吟片刻後,荀羨吩咐︰「叫舞姬鶯兒過來。」
一身穿鵝黃舞衣女子少傾走入內室,荀羨與她小聲耳語幾句,那女子就轉身離開了。
荀羨更衣後又返回大堂,痛飲幾杯後,有些身形懶散,賓客們見夜已深,都尉醉了,便紛紛告辭。這其中偏有一鮮卑服高大男子意欲告辭時,身邊的舞姬卻小聲啜泣著,拉著男子的衣袖不肯讓他離去,男子攬住舞姬,柔聲輕哄,舞姬仍是不舍,啼哭不肯放手。
此時,別的賓客見了,笑道︰「平規兄艷福不淺呢,鶯兒姑娘如此情深意重,你可不要辜負了如此良宵。」
又有賓客笑對荀羨說︰「都尉割愛成全了吧,何必讓有**分兩地呢。」
荀羨豪爽地笑道︰「當是如此,平規今夜就留宿于此吧,如此良辰美景,正好洞房花燭。」
眾人笑道,齊聲說好,才都散了去。
等眾人散去後,荀羨、平規全都斂了笑容,舞姬鶯兒也馬上施禮退下了。原來方才的一幕佳偶天成,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地留下平規,做的戲罷了。
荀羨嚴肅地對平規說︰「你隨我來。」兩人就一同進了內室。
平規,鮮卑人,燕王後母族遠親,燕在秦地瑯琊聯絡機構的第二負責人,對外身份是瑯琊第一首富。
進了內室,荀羨將玉佩遞給平規看,並說︰「世子已到府里。」
平規當即失聲痛哭,說︰「我大燕之幸也。」
荀羨又說︰「君之言即是我之心聲,但尚有一事,與世子同行的有一來歷不明女子,據我所知世子當時是孤身逃出燕都,燕的宗室女子盡已殉國了。」
平規說︰「竟有此事,此女來歷不明,不可留,要立除此女,以免生變。」
荀羨說︰「吾本想進言,奈何畢竟是外臣。君,世子之血親也。素知君乃直言之人,心甚佩之,請向世子進此言,以絕後患。」
平規說︰「好。」
兩人隨後一起去了慕容恪他們所在的蘭雪堂。
此時的蘭雪堂內,慕容恪和王洛吃得正歡,雖然飯菜吃的是風卷殘雲,但兩人畢竟自幼受過良好的貴族教育,吃相還算優雅得體。
見荀羨和平規進來見禮,慕容恪和王洛停止了飲食。王洛細細打量兩人,荀羨三十上下,高大壯碩,虯髯,估計他留胡須是為了掩飾真容,以免有原來的舊識認出他來。平規,二十有余,高大挺拔,膚白黃須,一看便知是鮮卑族人。
慕容恪見兩人施禮,也未上前去扶,只是笑著道︰「免禮,多謝都尉款待。燕都烽火連天,宗室盡毀,沒想到瑯琊這里還有一片樂土,絲竹夜宴,真是令人羨慕啊。」
荀羨和平規听了心里一驚,連忙立時都跪下了。
荀羨說︰「瑯琊鮮卑部族甚多,秦軍滅燕後,對此地頗多哨探,彈壓震懾。屬下夜宴歡歌,只是為了麻痹秦軍,表明瑯琊並無反意,以待來日。屬下自听滅國之事,肝膽欲裂,恨不能生啖秦主之肉以解心痛。昔日大王待屬下甚厚,親教騎射,音容笑貌豈能忘也。」說完痛哭不止。
平規亦是痛哭,說︰「王後,吾之表姨也,吾自幼失母,王後多加照料,吾才得以成人,有今日之成就,血親之痛豈敢忘也。吾日夜待世子回歸,以報滅國之仇,喪親之痛也。」
慕容恪听了,長嘆一聲,說︰「是我錯怪了兩位,快快請起,家國淪喪,恪心亂矣,兩位兄長勿怪。」說著親自上前將兩位扶起。
慕容恪當然知道荀羨在燕喪國期間夜宴,其中必有原因,但他卻必須敲打,不然以何服眾。對于有重任的下屬,越是管束,越表示信任無間,如果外表表現得親熱,卻暗地里內心防備疏遠,反而不妥。
父王曾說過,用人不疑,但也要看你任何用,用人者自己在下屬面前必須有威信,才能讓人為己所用,如今自己算受教了。
王洛看明白了,荀羨和平規忠心耿耿,慕容恪想要把他們收為自己人,必要先抑後揚方好。
荀羨也明白慕容恪這是在立威,世子長大了,開始有了帝王心術,荀羨心里很是欣喜。不過有些事情卻不得不提,就以眼神暗示平規。平規見了,心里神會,說道︰「請世子屏退左右,有要事商談。」
王洛听了,心想這是說自己呀,此時堂中閑雜人等早退了,除了他們三人,只有自己。王洛待要起身,慕容恪卻說話了︰「不用,洛不是外人,但說無妨。」
接著慕容恪就說︰「匆忙之間,還未來得及引見,這是和我同來的王洛。」
平規問︰「洛女郎不知是何來歷?」
慕容恪說︰「她是建康人,我路上所救,一路同行,患難與共。」
平規又問︰「洛女郎家族哪里?現居何處?」
王洛淡笑不語,待到荀羨探尋的看向她,王洛說︰「都尉不用問我,我路上與家人離散,又受了驚,昏睡過後記憶全失,都忘了。」
平規說︰「世子,屬下直言,此女來歷不明,不宜留在世子身邊,不如屬下找一安定之所,將她安置了。」
慕容恪面上不悅,沉聲說︰「洛,是我的人,兩位安敢一再置喙,外臣要管內宮之事嗎。以後待她如同待我,敬她如同敬我,無須多言,兩位謹記!」
荀羨和平規見慕容恪真的怒了,便不再爭辯,但實是心有不甘。兩人暗想,此女之事,只有徐圖之了。
慕容恪說王洛是他的人,王洛沒有絲毫的反駁,因為她知道,但凡自己說一個不是,荀羨和平規就會找個由頭,把她帶走。平規所謂的安置,恐怕連幽禁都談不上,直接殺了她,毀尸滅跡,以免她泄露世子的行蹤。
這時候,王洛是不會反駁慕容恪任何一句話的,她可不想沒來由的丟了性命。不過,王洛想,好在慕容恪說的是,王洛是他的人,沒說是他的女人,還算保存了點顏面,不然自己可真是閨譽全無了。慕容恪這是想乘人之危,給兩個人的關系定名呀,現在這局勢由不得她不答應,這少年越來越懂得借勢了。
慕容恪說,王洛是他的人,的確有試探王洛的意思,看王洛沒有反駁,他不由心中歡喜,只是不能表現出來。
看荀羨和平規不再就王洛的事繼續糾纏,慕容恪說︰「此次來瑯琊,我意欲由此南下。」
正說著,堂外有登登的腳步聲傳來,接著一灰衣滿身是血的年輕男子闖了進來,進來後就連忙說︰「急報,府中有細作。
「細作何人?」荀羨問。
「楊佛嵩。「說完那人就倒下暈死了過去。
平規望向荀羨,兩人不由面色一凝。楊佛嵩就是府里後門那看門的老僕,剛剛迎了慕容恪和王洛進來。此人跟隨荀羨多年,不然荀羨也不會讓他看守後門接應,不想竟在這里出了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