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疏光靜,如畫屏般的竹林隨風而動,瀉影于地,仿佛起伏的銀浪。雪白的窗幕上,花影參差。清淡的月光和柔曛的微風一並自窗縫溜了進來。輕風里溶著明月挽起那床上靜臥安睡的人的發絲。溫婉的長發細弱游絲,為她添了幾分清麗曼妙。平日里,她都是用發帶或木釵高高束起,英挺而清爽。
今夜,她似乎累極,沒有沐浴更衣,和衣而睡。大抵是為了準備今日的晚膳,下了好大一番功夫,雲墨如是想。幽深的紫眸,如月華綻放,清絕逼人。為了一株三竺草,她費盡心思,委曲求全。想必,那個人,對她很重要吧。凡她想要,他又怎會吝嗇不給。刀山火海,他亦會為她取來的。即便她是拿去救另一個男人。他只恨她莽撞,這般不愛惜自己。不顧生命之憂,不管法苑殊林如何凶險。便要義無反顧的去取藥。
兩年的時光,于活了不知幾個萬年的他,不過彈指一揮間的事。于她,十八至雙十,這一段卻是她最美好的華年。兩年的時光,可以改變很多,譬如她不再是那個整天圍著她轉悠,嚷著、求著他帶她下山玩;驕傲的宣布,她又解開了他制的毒,問他討要獎勵。她也有了要保護的人,有女兒家的小心思、小秘密。可是有些東西,即便歷經千年,轉世為人,亦不曾改變。譬如,總是莫名其妙的手上會多幾道口子,走在路上,還能撞到柱子。身上老是紫一塊,青一塊。
借著清淡的月光,他瞧見她白皙的皓腕上幾處微紅,許是燒菜的時候燙傷的;縴指間有幾道割痕,定是片魚時切到的;指月復上還有蟹鉗的齒印。總是這般冒失,不小心。叫他如何放心離去。他胸臆中涌起幾分氣惱。自懷里掏出一瓶含有綠茶葉、血余、紫草、生地黃、黃連、蟲白蠟的燙傷藥膏,擠在瓷碗里。他用指挖了一勺,敷在她的燙傷之處,冰涼的指尖覆在她的皓腕上,力道輕柔的將藥膏抹勻。許是,察覺觸到了她的傷處,她眉頭微蹙,皓腕往被子里縮了縮。雲墨隨手拈了個睡訣。待到她又沉沉睡去。才將她縮入被中的手輕輕拿出,挽起她的衣袖至肩處。輕握住她的手腕,細細為她上藥。紫色發絲自他身後垂落,好似雲錦覆在她身上。他一套動作下來如行雲流水般優雅而嫻熟。仿佛上演了無數遍。
此次回來,是因為他推算到魔君千夜亦轉世為人,恐對她不利。他用了千年的時光,散盡半生修為,將她的三魂七魄聚齊,讓她轉世為人。既盼她能夠在人世,無憂無慮,安然度世。又自私的望她能夠積滿十方功德,飛升成仙。是以,他罔顧天條,親自下凡帶她修行。而後,他原想徹底離去,畢竟凡間自有其運行之道,他的強加干涉,只會誤了她的命數。每每他自林溪密境的瀑布里看見她在人世這兩年的種種經歷。他可以看見她的模樣表情,听到她的暖若燻風的聲音,卻觸及不到,沒有溫度。伸手,不過攪碎了鏡中花,水中月。一切不過幻境爾。他既欣慰于她獨自能夠面對世間艱難險惡而游刃有余,又惱她總活的如此瀟灑。仿佛離了他,不過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再次回來,是因為阻止魔君,還是別的什麼緣由,他不欲深究。只知,不管最終她的選擇如何,造化如何,他都不能讓魔君破壞她的命數,引她墮入魔道。
當年,魔君混入三十三重天,並暗中謀劃,欲傾覆了整個天界,在這期間,愛上了然然,事跡敗露後,執意要帶然然回魔界。他依稀記得千夜對然然所說︰「這世人眼中至高無上的天君之位,我根本就不稀罕,只要你隨我回魔界,我答應永世不來犯。」
然然是天君的愛女,天界的帝姬。她那時還貪玩的混入林溪密境當一個小侍女。那麼一個自小便無憂無慮,被眾仙驕縱寵溺長大的她,竟義無反顧的答應了。那時他已將所有的權力移至天君,在離恨天避世,不問世事。這件事也用不著他出面。但然然既在他的地盤當差。陡然的他生出一種護短心理。
是的,他看不慣,看不慣然然被脅迫至魔界。
是以,他提劍出了林溪密境。在與魔君的一番打斗之前,他的仙力已有所耗損,尚未恢復。他也顧不了那麼多。那一場戰斗,可謂他有生以來最為凶險的一次。有那麼一次,魔君的劍刃堪堪擦過他的心口。後來,他漸漸佔了上風,可是在他的長劍將要刺穿魔君的胸膛之時,她用雙手緊緊攥住他的劍刃。她跪下求他。臉上是心死如灰的平靜,「你放千夜一條生路可好,事情發展成這樣,都是我害的。你放他走,我願用我的命去抵他的命。」他還未听她說完,就急急欲收劍,不料她忽然起身向前一傾,那把劍就這樣沒入貫穿她的心口,鮮紅的血如泉水般噴注而出。這把位列上古十大神器,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鏡鸞劍,卻錯殺了然然。他看著然然在他面前灰飛煙滅。他震驚、錯愕、痛悔也迷茫。他想他其實錯了,錯的離譜。然然是愛魔君的,所以她不加猶豫的答應了千葉的要求。可是,他卻親手催毀了他們的幸福。他實在算不得心善之人,千萬年來,他為了平定仙魔之爭,死在鏡鸞劍下的亡魂,不勝其數。他眼都不眨一下。這一次呢,為何他覺得心痛的難以言喻。他捂住心口處,一股痛楚在胸臆中醞釀,久久不散,反而隨著時間流逝,愈加清晰。他也有心的麼?他一直以為,他是無心無情的。
這一次,他下凡。因為他始終無法看著然然入了魔道。他擔心然然受到天界的敵視,擔心她道行尚淺,恐被魔界中人欺負了去,又憂魔君千葉對她始亂終棄。其實,還有別的什麼他不願細想的理由吧。
自錯手殺了然然後,他已不再用劍。這次他提劍前往集聚四惡的法苑殊林,這是他欠然然的,總是要還的。他回望了一眼慕容希。腳步輕慢而從容的走出止心院,抬眼,東方已泛起魚肚似的白。很快就是采摘三竺草的最佳時機了。他飛升前去。
慕容希醒來後,作一番喬裝,打算溜進王府。她估模著容華王爺體內的毒素,應已被她用藥物清除的差不多了。也該正式給他診治足疾。她需得經過一番詳細而全面的診治,再對癥下藥。只是三竺草是不可或缺的。在師父那,還需多費點心思。她如是想,決定先去一趟王府。
容華王府
福伯告知慕容希,王爺獨自一人在芳菲亭下棋,她便一路穿花拂柳的來到亭里。他果真獨自在下棋,舉棋落子間漫不經心又透著運籌帷幄的從容霸氣,他身姿如畫,墨發在風中披散。見來人是她,唇角微掀,綻露清淺笑意,溫雅淡然。
「快坐下,陪我下一局。」他將黑白兩子分揀入棋簍。
「我那點微末棋藝怎好意思拿出手,說來不怕你笑話,我跟人下棋,還從未勝過呢。」她沒有說謊,從小她便只有一個對手,她的師父雲墨。與他對弈無數,可謂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說話間,她已坐于石凳下,磨拳搽掌。許久不下,不曉得有沒有生疏。她執黑子。他執白子。一開始,黑白二子星星點點的布于棋盤之上,平分秋色。她悠然而從容,左手握杯品茶,右手執琉璃棋子。後來,她眉眼緊擰,一步下得謹慎又謹慎。她的黑子在被逐漸蠶食。與雲墨的隨意落子,布局看似雜亂無章,實則布局精巧,無懈可擊的路數不同。他下棋穩中求勝,不動聲色。但你稍一大意,輕于防守,便被攻城略地,殺個片甲不留。棋路隱忍,重于防守。一旦有機會,便奮起反擊。
「我輸了。王爺果然技藝高超。」她輕嘆。
「是木容你承讓了。你何以一直叫我王爺,木容可不是拘禮之人。叫我蕭澈便好。」他隱隱覺得眼前之人有些熟悉,仿佛很早以前便認識。又或者是因為在他如此困頓之際,只他真誠相待。覺得可貴。是以不想被他疏遠。
「也好,左右不過一個名號而已。」她略微驚訝,繼而想到他貴為王爺,都不在乎這些虛禮。她又何需糾結。
「蕭澈,實不相瞞。我遲遲還未動手為你診治足疾,一來是想等你體內的毒素清除,二來,還需一味藥,我還未找到。現下,我想先弄清你的病情,好對癥下藥。你可否配合一下。」她指了指他的雙足。她猜想他是極不願將自己的傷疤暴露在人前的吧。
「沒關系的,都殘廢了這麼多年,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他淡然說道。又挽起褲腳到膝蓋。
「很丑,只怕嚇壞了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