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真是沒想到,之前竟然是我眼拙了,沒看出這一匹竟真是好馬!」
阿普拉這一路上不停的感慨著,反反復復的就是這麼幾句話,只是每次看到鄭丹青的那匹小白馬時,雙目中都帶了一種幽怨的表情︰「我的一世英名啊!竟然就沒看出來!那個賣馬的老板沒看出來也就罷了,本來就是小商小販,眼界也都是有限的。啊!我可是自稱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人啊,怎麼會沒看出來呢!」
白馬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阿普拉的話,這時候打了個鼻響,傲慢的晃了晃尾巴。
「哼,還跟我較上勁了,真氣人!」阿普拉的心性十分簡單,這時候真的跟白馬生氣了,脖子一挺,不再去看它。
鄭丹青很少見到這樣簡單的人,似乎一切都會寫在臉上,交往起來特別的輕松隨意。
見到阿普拉這副樣子,鄭丹青不禁笑了起來,安慰道︰「你也別生氣了,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嘛,不過是偶爾一次小失誤罷了,不會影響到你的一世英名的。」
「嗯嗯,其實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只是不好意思說而已。」阿普拉立時喜形于色起來,只是不過片刻,他的腦袋又耷拉下來,「我說鄭賢弟啊,我都看不出來它是個好家伙,你到底又是怎麼看出來的呢?你不是說你不懂馬匹的麼?」
「我的確是不懂馬啊,」鄭丹青微笑著,拍了拍身下白馬的脖子,「我只是看它線條很漂亮,皮毛又很好看,所以就挑中了。大概也是它跟我有緣吧。」
他這話半真半假,畢竟是在內蒙古草原上呆過一陣子的人,而畫馬的時候,又十分注意馬匹肌肉的線條與流暢度,于是慢慢的,馬兒落在鄭丹青的眼里,就有了幾分庖丁解牛的味道。
當然不會真的將馬解剖,但就像是後世專門畫人體素描的人似的,他們一眼打量過去,對眼前模特的骨骼與肌肉線條,都會有一個與尋常人不同的視角。而這種不同,也就類似于鄭丹青相馬的功夫了。
他可不會像阿普拉那樣,從各種專業又細節的角度,比方說馬兒的口齒長得好不好,來判斷馬匹的好壞。他看的只是馬匹的骨骼結構與肌肉線條,只是誰也沒想到,這樣簡單又外行的看法,竟然會讓鄭丹青撿了個大漏。
說實話,這次結果的達成大概是五分實力五分運氣,鄭丹青的那句「它與我有緣」,也並非敷衍之詞。
他們這一行東進並不著急,武舉人的考試還有半個月才會開始,至于明字科的考試還要再晚三天。
所以二人這一路上游山玩水,每日不過走五十余里,倒也優哉游哉。
鄭丹青還是很喜歡這次游玩的,前世他踏出師門的機會不多,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筆墨案前度過,唯獨一些寫實采風的機會,但林林總總的加到一起,至多也只有幾個月的時間罷了。
林立都市的高樓大廈與人來人往,並不是鄭丹青所喜歡的。
他向往的是最古樸的人文與自然的畫卷,只是很可惜,在他那個時代,大部分的東西都已經被糟蹋了。
或許正如他師父所言,現在所謂的人文古跡,早已遍刻了太多華而不實畫蛇添足的東西,那些古樸的趣味早已不見了。
包括自然景觀也一樣,要麼就是太多的游人打破了山水的岑寂,要麼就是太多的香火落魄了古剎的精魂。千百年前那些真正簡單古拙的意趣,早已再難尋覓。
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太多的因素充斥在其間,將所有古意盎然的東西都一次又一次的拋光、精煉,再去除了破敗與陳舊的同時,卻也一點一點的,打磨掉了它所擁有的精髓。
就像是跨越了百年千年的書卷畫卷一般,總有太多的東西在歷史洪流的洗禮中灰飛煙滅,留下來的不過是太過細微的零星罷了。而在這零星之中呢,偏偏又有太多的書畫流落到了不知珍惜的人手里,或是被當做了普通的東西隨意亂扔毀壞,又或者被惡俗的裝裱起來用以附庸風雅。
如果說,歷史讓珍貴的書畫十亭中去了九亭的話,這些人又讓僅剩的一亭書畫,九成染了塵埃。
風、流不再,古意到底難尋。
「鄭賢弟,發什麼呆呢?」
阿普拉一張大臉突兀的出現在了鄭丹青的眼前,鄭丹青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才算是平復了心情。
「呀,我是不是嚇到你了?」阿普拉一臉的抱歉,撓了撓頭,又將一塊燒餅遞到了鄭丹青的眼前,「我看你對著黃河發呆發了半天了,連著叫了你好幾聲你也不答應。結果就嚇到你了,抱歉抱歉。快點吃些燒餅壓壓驚吧!」
「多謝。」鄭丹青接過燒餅,笑著謝過。
「到底在看什麼呀?」阿普拉也趁機站到了鄭丹青方才的位置上去,好奇的看著那滾滾流水,一邊吃著肉干,一邊露出一副不解的表情來,「也沒有什麼好看的啊,不就是黃河嘛!」
「嗯,沒什麼好看的,」鄭丹青吃著燒餅,笑道,「我從小的毛病,看著流水就容易發呆。」
「啊!我知道,這個叫做‘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對不對?說明鄭賢弟你是個聰明人!」阿普拉穿鑿附會起來。
「胡說八道,」鄭丹青笑著搖頭,「你這個叫做穿鑿附會。我可沒有什麼智慧,只是每次看著流水就會想起很多的東西。時間、歷史、人生,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哇,好高深的樣子啊!」阿普拉雙手拿著肉干做驚嘆狀,十分認真的道,「鄭賢弟,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一丁點都听不懂。」
鄭丹青被他夸張的表情逗得不行,笑道︰「其實我也不怎麼懂,只是很多時候,真的覺得自己于人生、于歷史,不過是一個匆匆的過客罷了。千年百年,今夕明夕,其實大概也跟千百年前的書畫一樣吧,混混然的,就投入進了這一派歷史的長河之中,然後被水流沖成碎末浮萍了罷。留下來的,又能有多少呢?」
阿普拉似乎也被鄭丹青超然的情感所感染了,一時間竟然也忘了吃手里的肉干,反而也開始望著那滾滾的黃河出神起來。
這一派的大氣磅礡,毫不留情的沖刷著兩岸的山水,浩浩湯湯的波瀾壯闊,帶著一種無以倫比的氣勢,仿佛天下萬物都無法阻擋它前進的腳步一般。
若是有一粒石子被投入其中,那邊正如鄭丹青所說,瞬間便被吞噬隨之沉沉浮浮,或是在不斷的沖刷之間化作齏粉,完全融進這一條浩然壯闊的黃河之中,再也找不出半分的頭緒了。
莫名其妙的,粗線條如阿普拉,竟然也感覺到了一絲淡淡的傷感。
但于鄭丹青不同,他很快的便清醒過來,拍著鄭丹青的肩膀道︰「鄭賢弟,你們讀書人就是願意多愁善感呀!我們這些粗人就沒有那麼多的感慨,想法也比較簡單。你往那邊看!」
他手指向滔滔黃河中央的一塊石頭。
那塊岩石也不知已經佇立在河中央多久了,早已被打磨的十分光華,陽光照在上面,讓它帶著一種金玉之色的光芒潤澤。
浩蕩的河水因勢而下,以一種不可阻擋的氣勢撲向那塊岩石。
相比之下,岩石之于黃河實在是太過渺小的存在了。似乎下一刻,它就會被打為粉塵,可是下一刻,它仍舊在那里挺立著,帶著一種卓然不絕的傲氣。文字首發。
鄭丹青听到阿普拉的聲音︰「或許像你說的,我們每個人都只是河中的沙石罷了,早晚有一天,我們會被這條奔流不息的河流吞噬。但我阿普拉這輩子,絕對不會隨波逐流,就算我只是一塊石頭,我也要做河水當中的那一塊,結結實實的扎根在里頭,讓整條黃河都不得不繞過我才行!」
鄭丹青渾身一震,只覺一股浩然之氣憑空而發,浩浩蕩蕩的貫通了他的全身。
他听到阿普拉繼續說著,語氣里帶著一種隨意與不屑︰「或許這條河也會漲水,漲水的時候它也會漫過我,但是只要我一直扎根在那里,這河水就總有下落的那一天,到時候,我還是會冒出頭來,曬曬太陽!至于千百年之後,我是不是會被河水沖刷干淨,那就是以後的事情了,誰管它呢?再說,沒準兒還沒到那個時候,河水就先行改道了那,到時候可就便宜我了!哈哈哈!」
阿普拉的笑聲中帶著一種隨意與不羈,偏偏就是這種輕松的狀態中,卻掩飾不住他的萬丈豪情。
鄭丹青側頭看著他在陽光下勃然英氣的笑容,只覺心神震動。
啊嗚又咬了一大口肉干,阿普拉哼著家鄉放牧人唱的調子,有些疑惑的撓了撓頭︰「鄭賢弟,咱們剛才到底在議論什麼啊?我說了半天,都忘了自己到底要說啥了。」
鄭丹青輕輕一笑,面對著滔滔不絕的黃河,負手抬頭看向陽光︰「你啊,說了些了不得的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