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積善坊「五王宅」出門,順著定桑門大街往南,到得建春門大街左轉往東行去,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修業坊了。
吏部的幾個考試都在修業坊里頭的明宅舉辦,听說這里是前朝某位官員的府邸,如今修葺的還算妥當,便被撥給了吏部做考場、閱卷之類的用途。
李隆基今日百無聊賴,日上三竿方起。
坐在榻席上頭呆愣了半晌,方才想起來今天是明字科閱卷的日子,不免打了個激靈,急急忙忙的胡亂套了衣服,就往門外沖。
「唉唉唉,我說三弟,最起碼先用些早飯!」
剛出們就差點撞到一個瘦竹竿懷里,李隆基腳下不停,繞過人就接著往外跑,邊跑還邊笑嘻嘻的回頭道︰「二哥我不吃了,已經遲了!」
「那你晚上回來用飯不?唉,多帶幾個人出去,別再沖撞別人了……」
遠遠的傳來一聲「知道了」,入耳就明白帶了八分的敷衍的味道,看著自家三弟跳月兌小馬兒似的背影,端著一碗蛋羹的李成義萬分無奈的嘆了口氣。
「三弟又沒吃早飯就出門啦?」旁邊的院子里又轉出一個手拿書卷的身影來。
「是啊,大哥。」李成義看著來人,無奈的笑道,「大哥你沒事兒也該管管三弟了,他素來听你的話。這幾年這個臭小子是愈發胡鬧了,十晚里倒是有七八晚都不在家的。」
被叫做大哥的人似乎身體不大好,眼底有一抹疲憊似的青色,聞言倦怠的擺了擺手,搖頭道︰「二弟,你還不知道這幾個小的?老三他從小就是這麼個跳月兌的性子,父王都管不了的,原來他母親在世的時候還能管教幾分,現在跟個小豹子似的,誰能管教的了他?」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大哥又道,「都是可憐的孩子,那麼小就沒了娘親,咱們父王如今又是那副樣子……老三天生喜歡玩,就讓他在外頭鬧著吧。他也是知道分寸的,由他去吧。」
李成義也知道這其中的道理,欲言無詞,踟躕半晌,只換得一聲嘆息。
定定的看了會兒手里的蛋羹,李成義無奈的搖頭道︰「這個臭小子,昨天晚上回來的時候,還嚷嚷著要吃這一口。難為我一早上親手做了,又親自給他端來,人卻已經跑了。」
「什麼好東西?」大哥李成器聞言不由得好奇,探了腦袋過來瞧了瞧,而後便喜笑顏開的伸手來拿,「那是老三沒口福,二弟親手做的東西,可是御膳都比不上的,不如便宜了哥哥我吧!」
說罷,端了蛋羹,美滋滋的揚長而去……
那一頭,李隆基一口氣跑出門,早已有人將馬匹牽出來備好。
翻身上馬,一句話也不吩咐,一人一馬就如離弦之箭一樣的竄了出去。
「哎喲我的小王爺!怎麼說這也叫鬧市,車多人多,您慢著點!」護衛喊了聲娘,不敢再耽擱,也急忙追了上去。
李隆基哪里听得進去這些說辭,牟足了勁兒就開始舒活筋骨,在鬧市中憑著一股子駕馭之術來來回回驚險萬分,一路上嚇到的人不老少,真正事故卻沒出半分。
連人帶馬一溜煙的停在了明宅門口,門口的守衛只覺得眼楮一花,手里莫名其妙的就多了一道馬韁繩。
定楮瞧了瞧,才看清來的人是誰。
「小王爺,這都日上三竿了,我家大人還以為您不來了呢,那不,里頭都用上飯了!」似乎跟李隆基很是熟稔,守衛笑著道。
「我可沒說不來,這不是剛睡醒嘛,飯還沒吃我就來了。」李隆基徑直往里頭走,只把聲音留在了外頭,「你家大人讓我閱卷那是抬舉我,我怎麼能不來呢?吃飯吃飯,餓死我了,他們在哪兒吃呢?我也蹭一口去!」
李隆基的護衛們到達明宅的時候,他老人家已經吃飽喝足,懶洋洋的拄著一張案幾,手里拿著一根不知從那兒揪下來的柳枝剔牙。
「小王爺,知道您騎術高明,下回別這麼鬧了,不然回去之後我們不得挨罵?」護衛頭頭一臉的哀轉久絕。
「就大哥那個性子,至多是搖頭嘆息兩句罷了,放心吧,我自有分寸的。」李隆基打了個哈欠,就見到一個小老頭子從後面轉了出來。
「喲,齊大人,您老邀請我來評卷子,真是我莫大的榮耀啊!您可不知道,我家那兩個弟弟都羨慕的不得了,都在我耳朵邊上嘀嘀咕咕的羨慕了半個多月了。」李隆基急忙起身,笑嘻嘻的沖著小老頭拱了拱手。
這小老頭名叫齊碌,時任當朝吏部考功員外郎一職,總攬朝廷每年大大小小的考務。
考功員外郎一職,官職不大,實權卻是實打實的。朝中不知多少人盯著這個位置,但自從女皇登基至今這十三年中,齊碌一直穩穩的坐在這個位置上,擺明了一副雷打不動的意思。
齊碌這個人,人送外號齊石頭。
這外號不是什麼好話,這個「石頭」也並非「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之「石」,而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的「石」。
至此一點,便已足夠他人粗略知曉齊碌的性情了。
這也的確是個油鹽不進的家伙,這十三年來,不管是從上面施壓,還是從下面孝敬,亦或是有人左右疏通,都只能撞到這顆石頭上,毫無緩和之道。
女皇雖然年紀大了,卻也是英明之輩。雖然耳邊少不了有關齊碌的讒言,依例是听過一笑便罷,分毫沒有動搖過齊碌的根基。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改周以來這十三年間,科舉錄就的都是實打實的棟梁之才,幾乎沒有什麼水分參雜其中。
眼見著臨淄王李隆基在面前插科打諢,這位年紀快要致仕的小老頭卻不吃這一套,只做沒有听到似的,沖著李隆基依禮躬身作揖︰「下臣考功員外郎齊碌,恭迎臨淄王殿下。」
李隆基年紀不過十八,可不好意思受這位小老頭的禮,連忙側身避了,又笑嘻嘻的道︰「快請起快請起,齊大人這不是折煞我嘛!」
小老頭干干癟癟的,渾身上下看起來跟城里其他的老頭子沒什麼區別,一身官服穿在他身上空蕩蕩,哪里有半點官威?
李隆基卻知道對方的厲害,這時候半點不敢失禮,生怕惹得老頭子不愉快了,再在自己面前念叨幾個時辰……畢竟這種事情,李隆基是面對過的……
即便是現在,一旦回想起那種滋味……嘖嘖,簡直比被人抽一頓鞭子還難受……
說起馬鞭,嗯,不知道那個叫鄭丹青的家伙怎麼樣了。如果他真的通明事理的話,現在最好已經離京,否則武崇訓那邊要是真的追究起來,自己也不可能再幫他什麼忙了。
只是多少有些可惜了,那樣的人物,且不說他那一首詞頗有幾分別出心裁的味道,單說那一手字……嘖嘖,怕是今天整個明字科里,都見不到那樣的風骨罷!
正回味著,就听小老頭硬邦邦的道︰「這里是明字科閱卷之所,閑雜人等都給我出去!」
聲音里頭透露著幾分酸腐又剛硬的書生氣,李隆基猛然回過神來,就瞥見了一臉尷尬的身後眾護衛。
「出去出去,出去等著去,非得讓咱們齊大人發火不成?」李隆基樂得自在,連忙笑嘻嘻的幫著攆人。
護衛百般無奈,這時候少不得開口道︰「小王爺,您可饒了小的幾個,千萬別再自己偷偷溜走了。那個齊大人,麻煩您幫襯著看管下,要是小王爺把我們幾個甩開了,我們回去之後不好交代。」
齊碌似應承非應承的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哼」來,不再多話,背著雙手佝僂著腰脊往內室里去了。
李隆基少不得瞪了那護衛幾眼,撇嘴道︰「什麼叫偷偷溜走?你們自己沒本事,跟不上我,倒怪在我頭上了?」
「我的小祖宗,我們哪里敢啊!自打上回田流坊那事……」
被李隆基瞪了一眼,護衛才自覺失言,左右看了一圈,見四周無人,才稍稍安放了心,又道︰「總之小王爺您擔待些,就當是可憐可憐小的們。文字首發。」
「知道了,煩死了,這大中午的,我也沒出跑去!」李隆基揮了揮手,攆了人出去,自己也往內室去了。
明字科參加的人原本就不多,閱卷也十分迅速。
內室里面共有五人,除了小老頭居中坐鎮之外,剩下的四個人中,兩個人負責初評,另外兩個再幫助過篩子。
評判的方式很簡單,是有現成名目的。
字體工整與否、卷面干淨與否,再看謄抄是否有漏、添之語句,簡簡單單,一張卷面細細的看下來,也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
中午飯剛剛在一起用完不久,房中四人見李隆基走了近來,少不得又笑著打了招呼。
李隆基也不擺架子,這時候跟這個聊聊風月,再跟另一個品評品評卷子,好不悠閑。
小老頭齊碌畢竟年紀大了,這時候在書案旁邊犯瞌睡。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從袖子里拿出幾張條子來,塞到了一名評卷官員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