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自隋朝形成制度以來,到得武周這一代,可謂是形成了一個小高峰。
唐代科舉科目繁多,明擺出一副兼容並蓄的泱泱大國氣度,而且對于考生的出身來者不拒,就連外國人都可以在這里一試身手,真有一番「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味道。
與後世明清相比,這樣的恢弘大氣、海納百川的氣度,實在是令人折服。
當然,科目繁多之間自然也會有參差之別。
如果鄭丹青想要考的是進士科、明經科的話,少不得要鄉試、州試層層遞進,著實費力。
但明字科就不同了,只要是讀書出身的,哪一個希望自己一輩子屈居刀筆吏的?
讀書讀書,不說為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就是為了「替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只要是認定了讀書這條路的,心里便都有些浩然大氣的想法。
類似鄭丹青這種不思進取,只本著找一個鐵飯碗就好的人,實在不多。
正是因為這一點,明字科歷來不大受重視,來參加考試的考生也多是窮途末路,身無所長之輩。
下了馬車,鄭丹青在考場門口一站,便發覺眼前烏壓壓一片考生里頭,年過半百雙鬢斑白的年長者們佔了八成,剩下的兩成,也多是氣度普通無可動人之處的普通人。
果然,這明字科,只是更多的人走投無路之際,謀個出身的考試罷了。
淡淡一笑,鄭丹青心中也沒有什麼明珠蒙塵的想法,反而覺得這種和光同塵的感覺很好。
畢竟隨後的那些年,朝中要有大變革的,他一個小人物,還是隨波逐流才能比較安全。
他這樣一個氣度不俗的年輕人往人堆里一佔,多少有幾分鶴立雞群的感覺。
好在今日惹眼的那位要比他不俗的多了,這時候,人們的目光都被那位先到一步的王致和吸引了去,打量鄭丹青的人便少了很多。
「哼,一群酒囊飯袋,年紀都這麼大了還活的這麼窩囊,真是白活了幾十年!」
王致和仍舊鼻孔朝天,一副遺世獨立的做派。說這句話的時候,王致和甚至一點都不避諱,連聲音都沒有放低的,一時間不知惹得多少人對他怒目而視。
只是王致和的確氣度不俗,身旁還站了幾名看起來孔武有力的跟班。
眾人一時間敢怒不敢言,只對他冷眼相向。
「七郎您也擔待些,萬一鬧出點什麼不好的事情來,我們回去之後也不好跟二當家的交代。」身旁的跟班們似乎也有些不習慣王致和的這番做派,這時候好意在一旁低聲敲打著。
「我說的是實話,有什麼可擔待的?」王致和翻了個白眼,眼楮在人群中一掃,又看到了鄭丹青,于是乎伸出手指著後者,不屑的道,「就那個家伙,在客棧住在我隔壁的。連文房筆墨都搭配的一塌糊涂,拿著紫毫的筆,配的卻是潭州的焦墨塊子。就那樣的人竟然也來考試,真是有辱斯文!」
鄭丹青房中的筆墨,是阿普拉逛街的時候為他稍帶回來的。
其實王致和說的不錯,的確是對這些一竅不通的阿普拉隨意搭配的,入在行家的眼里,自然是貽笑大方了。
只是如今在大庭廣眾,王致和這樣指名道姓的吆喝著,實在是有些不給面子,猖狂的過了。
若是換了旁人,這時候恐怕不是要面紅耳赤,就要大打出手了。
偏偏鄭丹青只是淡淡一笑,恍若不聞,只安安靜靜的等待著。
「七郎君……」王致和身旁的護衛都覺得面上有些掛不住了,卻怎麼也阻止不了這位二世祖耀武揚威。
偏頭去瞧剛才被自家主子數落的一毛不值的那位,竟然仍是一派雲淡風輕的模樣,護衛不禁微微怔了怔,心想這一位恐怕不是尋常之輩。正尋思著是不是要上前道個歉,替自家主子結交一番的時候,卻听到考場里面「鐺鐺鐺」三聲鑼響,竟是要放人了。
王致和性子急,正等的不耐煩那,這時候趕忙就往里頭鑽。
護衛無法,只得跟上,鄭丹青這檔子事情就被他忘在了腦後。
入門三件事,登記、查身份、搜身。登記這一輪還附帶著資格的審查,這些考生里,有一些是通過州試選拔出來的,還有一些,便如同鄭丹青這樣,手捏一張禮部或是哪位貴人的舉薦信。
鄭丹青手中的舉薦信是從禮部買來的,具體花了多少錢他可不知道,自然是阿普拉弄來的好東西。
里面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話,門口審查的人連看都懶得看,只應付著瞧了瞧最下面的章,便開門放行。
為了避免有人夾帶,搜身倒是有些嚴格。
依照著考試的規矩,考生除了證明身份的關諜路引推薦信之外,其他一切東西都不需要帶,考場自行提供。
鄭丹青樂的輕松自在,隨著官差們的指引入了座,就開始隨意打量起來。
舉行考試的地方是吏部的一個院子,也不知里面有幾進,外面這一側三間卻足夠寬敞。
參加明字科考試的約有兩百余人,這時候全部在三間院子里鋪排開來,倒也不顯得擁擠。
畢竟只是個明字科的考試,考試題目只在于謄抄文字罷了,所以也沒有前後左右作弊的可能,故而座位與座位之間的安排並不那樣寬闊。
身旁的幾個都是上了年紀的長者,一個個都是一副木訥寡言、鋒芒消磨殆盡的樣子,鄭丹青沖著他們友好的笑了笑,卻得不到什麼回應。
好在少頃便開始發卷,這種無聊的等待並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
試題不過就是一張洋洋灑灑的文章,鄭丹青淺淺的打量了一下,是《南華經》里的《山木》一篇,外加不知從何處尋來的注解。雖然每一節並不長,可斷斷續續下來也有近千言了。
除了試題一張紙之外,另外還有一張空白紙張,就是考生們用來謄抄的地方。
鄭丹青了解過規矩,每位考生有且只有一張紙,不管是紙被弄壞了還是灑上了墨跡,都沒有任何更換的可能。
明字科的考試講究的就是一氣呵成,用字要的是蠅頭小楷,力求整潔端正、一目了然,最好是一字不差,沒有涂改的地方。
稍稍打量了一下全篇,鄭丹青便開始磨墨提筆,謄抄起來。
要是想的話,鄭丹青絕對可以在這場考試里面力拔頭籌。不說別的,只要他拿出幾分宋體字的風骨出來,就會給閱卷之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但他的目標並不是前三甲,只要取上便可以。
于是乎,鄭丹青本著隨波逐流和光同塵的念頭,開始態度端正的敷衍起來。
巡考的官員隸屬吏部,這時候百無聊賴,便在考場中穿行查看。
走到鄭丹青身旁的時候,並沒有駐足觀看。
鄭丹青很滿意官員的反應,這說明他的字不出彩也不難看,剛好達到了自己的要求。
明字科每年能夠榜上提名的人數不一,大約在三十在五十人之間。除了前三甲留在宮中備用之外,剩下的都會被打發到地方掛職。文字首發。
巡考官員依舊慢吞吞的到處溜達,走到王致和身邊時,不由得「咦」了一聲,露出幾分驚喜的表情來。
「王致和。」官員看著他考卷上的名字,打量了王致和一番,問道,「泰州王家有一位王乾盛,是你什麼人?」
王致和一臉榮耀,拱手道︰「回大人,正是家祖。」
「原來如此!」官員十分欣慰的點了點頭,笑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這一手簪花小楷已有八分境界,難得的是你年紀如此,日後前途自當不可限量。王乾盛有孫如此,幸甚至哉。」
「不敢,大人謬贊了!」王致和雖然這樣回答著,臉上卻生出了一片潮紅,顯得激動不已。
這句話聲音不大,卻引起了考場中不小的騷動。
人們紛紛將眼前這位少年,與方才在門前等待時那位出言不遜的少年聯系在了一起,心中雖然有些不憤之感,但又不得不承認,人家確實有這份猖狂的本錢。至此,人們再看向王致和的目光,便有了三分哀怨七分嫉妒。
這當中自然不包括鄭丹青,他聞言只是淡淡一笑,事不關己,繼續謄寫著。
他當然不知道,這一份他以為足以讓自己去地方做小小刀筆吏的試卷,最終卻引領著他,走入了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當中。
而他心中所向往的那種中隱隱于市的生活,也在這一步之差中,灰飛煙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