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子虔的《游春圖》在後世可謂是經歷了千回百轉,浩蕩一生終究歸于故宮博物館,其中種種波折跌宕起伏,歷歷謎團撥雲見日,足是一本無須潤色便生動的讓人拍案叫絕的真實小說。
鄭丹青前世為了這幅《游春圖》,不知往故宮里鑽了多少趟。
那時候,他往往在畫卷前面一站就是一天,迷迷糊糊的順著畫中的一筆一墨慢吞吞的瞧,只是這樣看著,卻能讓他看得如痴如醉入贅雲端,以至于每一次,他都是在閉館之後,被工作人員以三寸不爛之舌攆出去的。
最開始的那幾天,工作人員還以為他是偷畫賊,正在打這幅畫的主意。可之後,他們也就發現了,這位也就是現代的畫痴一名,只是痴的的確有些奇怪。
畢竟是傳世名畫,展子虔的《游春圖》可謂是一開金碧山水的先河,首都那些高校學習繪畫專業的學子們,都不會錯過來參觀這幅名畫的機會。也有一些學生、行家或是對筆墨丹青有興趣的人,偶爾會在這里臨仿。
但這樣的人並不多,畢竟國畫的筆墨紙硯顏料等物,一帶就是林林總總的一大堆,實在不好隨身攜帶,想要拿進這種安保極為嚴密的地方也就更難了。
更多的人,只是拿著一張紙、一根鉛筆,來粗略的臨摹品鑒,類似鄭丹青這種在畫前頭一站就是一天的,倒也不乏其人。
只是鄭丹青多少要怪異些,他從來不拿什麼紙筆之類的東西,只是憑著一雙眼楮慢慢的瞧。雖然只是這樣瞧著,一張面目表情卻是變化多端,時而眉頭深皺一籌莫展,時而歡天喜地喜上眉梢。
如果故宮的工作人員,打開放在畫作展櫃角落的攝像記錄並且快近的話,恐怕會看到這一幕十分夸張且搞笑的鏡頭。
師門一直十分推崇展子虔的作品,鄭丹青對這幅《游春圖》一直極為痴迷,前後對這幅畫的臨習恐怕不下百次。
他最喜歡的是畫卷右上角的浩渺煙霞、青山聳勢,在一片生機中淡淡的隱著縹緲月兌塵的味道,真是讓人如痴如醉。
但到了後世,這幅《游春圖》早已有幾分褪色,鄭丹青能做的,只能是從眼前經歷了近一千四百年歲月洗禮過後的設色絹本上,去遙想當年的金碧輝煌。
可是如今,他竟然親眼見到了一千多年前的真跡,那明麗艷彩的華麗,如同一道道炫目的光似的,直直打入鄭丹青的心里,讓他激動的幾乎要落淚。
如今的《游春圖》,右上角還沒有宋徽宗瘦金題的字,左上方還沒有馮子振、趙嚴、張珪等文人賦的詩,只有一片絢然燦然燻然暖然的**,傾瀉在筆墨之間的湖光山色當中。
鄭丹青激動的不行,只覺一雙眼楮像是被畫卷吸引住了,根本一寸一時都移不開。那一筆筆的墨色與鋪灑,就像是一次次生命的脈動,帶著一種奇異的、仿若呼吸的節奏,引得他的心髒與血液都跟著悸動起來。
他能感覺到畫卷的生命,能夠感覺到它的呼吸與心跳。
那是一種活生生的感覺,那是一種最完美的藝術品所能夠達到、傳承的,一種天人合一、經久不衰的生命活力。
在鄭丹青的眼里,眼前的《游春圖》,又哪里只是一幅畫卷呢?
他痴痴的看著,想要抬手,像撫模美人那人觸踫它,又害怕唐突了佳人……
這世間,就有這樣一種美。
無須有沒有濃厚的文化底蘊,從垂髫孩童到佝僂老者都能夠欣賞它。
從千百年前的戰亂紛飛到後世的盛世如錦,人們依舊欣賞它。
這是一種無關文化背景、無關所在時代、無關三觀變幻的美麗,它甚至一種人類的本能,只要活著,就忍不住去追尋、去欣賞的本能。
鄭丹青覺得眼前有些看不清了,他伸手抹了一把,竟然都是淚水。
忍不住啞然失笑,自己可真是,又犯這等酸腐的毛病了。
轉頭看看身旁,這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方,所面對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看著那一個個看向自己目瞪口呆的面孔,鄭丹青不禁搖頭一笑,沖著四方拱了拱手,笑道︰「抱歉抱歉,一時心神激蕩,唐突諸位了。」
鄭丹青的臉上還帶著些未擦干的淚水,這時候擺出的卻又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
這分明是一副很好笑的畫面,但是卻沒有人笑,也沒有人說話。
護衛、奴僕與阿普拉不說話是因為他們已經嚇呆了,他們終其一生也從未見過敢在那位貴人面前,放肆到如此程度的人,以至于他們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面對。
高戩與老者不笑,是因為他們從未見過因為一幅畫而失態至此的人,可偏偏物傷其類或有所感,在驚愕之余,竟也有幾分莫名其妙的感懷。
窗外的雨下的愈發大了。
荷葉被打的歪了頭,積攢在荷葉上的水珠像是珍珠一般,接連不斷的滑入洛水當中。
高高的雨滴重重的摔入,惹得洛水的表面起了一層大大小小的泡泡,時而凝聚時而爆開,發出幾分「波波」的聲音。
梧桐的葉子被打的風雨飄搖,一些寬厚的葉子承受不住,顫顫巍巍的落到了地面上。
地面上已經有了落紅無數,在風雨中被洗刷的十分干淨,至于幽香,早已被吹散了。
遠山愈發如黛,落在眼中仿佛隔了一層煙,卻又好像離天更加近了一步。
悠揚的笛聲不知從那處的宅院里傳了出來,縹緲無蹤,在這風雨里,浸染上了一股子孤絕料峭的味道。
安靜像是一場空前絕後的疫癥,傳遍了房間的所有角落。
而最終,打破這一番平靜的,是貴人撲哧的一笑。
這一笑,仿若世間最華貴的牡丹燦然綻放,嬌媚的,讓人失神。
貴人咯咯的笑起來,裙子上的流蘇輕輕的蕩漾著,像是洛水兩旁的楊柳依依。
她一笑,周身便閃耀出一種前所未見的光芒來,漂亮的讓人驚嘆,耀眼的讓人恍惚。
風雨吹進,惹得窗邊蘇黃色的帷幔一陣翩躚。
案上的香驟然燃斷,仿佛經不起這份太過耀眼的光芒。
就連鄭丹青都微微失神,他不得不承認,前生今世,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耀眼的女人。
是真正的耀眼,攝人心魄的耀眼。
「你們這些酸腐的書生倒真是有趣,不過看一幅畫罷了,竟然也能看到落淚。」貴人此時已經在榻上斜斜坐了,一雙繡著雙鳳環戲的錦黃緞的鞋尖兒,從桂色的裙子外漏了出來。
貴人為自己斟了一杯酒,自飲自酌,面色帶了淡淡的紅暈醉意,竟顯出一絲淺淡的嬌憨來。
她的一雙美目似挑非挑,含醉帶春的在鄭丹青身上流連,嘴角的笑意不減︰「一個男人家,在這麼多人面前流淚,不嫌丟人麼?」
鄭丹青淡淡一笑,拱手道︰「公主說的是,正覺無面目見人那。只是情之所至,無以抒懷。晉人說有情而無累,在下這番不顧面子的抒發一番,就算是追求追求聖人至境罷。」
他雖然這樣說著,臉上卻沒有什麼「無面目見人」的樣子,反而坦坦蕩蕩毫無避諱可言。
貴人見狀掩嘴而笑,眉眼風、流︰「沒看出來,竟然還是個油嘴滑舌的坯子。你們男人一個個都是這樣,天生就生了個巧舌如簧,專門騙得女人心的。」
鄭丹青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這話輕薄的過了,房中眾人卻仍舊面不改色,想必貴人平素便是這個樣子的。文字首發。
倒是長者听來,臉上稍微有些掛不住了,忍不住咳了一聲。
貴人這才看向那長者,笑道︰「兄長別在那邊干站著,這里酒是好的,菜也勉強能入口,尤其是這幅畫,既然能夠弄哭一位美男子,想必就算是贗品,也是有幾分看頭的。戩郎,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些請兄長入席?」
「喏。」高戩躬身應了,引著那長者在案席旁坐了下去。
護衛們多少恢復了些意識,一時間竟然也不知該如何對待這個鄭丹青,互相大眼瞪小眼的對視了一番,還是覺得這個身份不明的人站在房里並不安全,于是一名護衛冷冷的走上前,用力的拽住鄭丹青的胳膊,就往門外拽去。
同時被往外拽的,自然還有阿普拉。
雖然心中有些不舍,鄭丹青卻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在這里待下去了,名畫畢竟是名畫,能夠看一眼也是好的……
再次回頭遠遠的瞧上一眼,卻惹怒了那名護衛。
護衛低聲訓斥道︰「不要再磨蹭了!你們沖撞公主,已經犯下了大罪!今日公主心情不錯,沒有直接要你們的性命,你們就知足吧!我這就把你們送官發落!」
他的聲音雖低,卻多少驚動了其余的幾人。
那長者回過頭來,見狀一怔,指著鄭丹青向貴人問道︰「公主,這兩位不是您一同請來的客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