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雨未停。
雨聲並不小,卻帶著一種很奇怪的寧靜感,仿佛在人們的心上掛起了一道簾子,把世間的一切喧囂都阻擋在了簾子外頭。
每到下雨的時候,鄭丹青的頭腦就會格外清醒,那種清晰與明澈可以布滿渾身上下每一條神經,卻同時帶著一種沖淡的如同水墨畫一樣的感覺。
心情不會躁動,心境平靜如水。
這樣素淡的心情,很適合作畫。
董家酒樓的董掌櫃卻沒有這樣沖淡的心情,自打從父親手里接過酒樓的生意至今,他還從未遇見過這樣棘手的問題。一時間,這位神都第一酒樓的掌櫃,竟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轉起來。
二樓的食客們看著董掌櫃緊皺的眉頭,以及腳底下繞來繞去又越發急切的腳步,不禁有些疑惑。
有相熟的客人不免笑著攀談兩句,董掌櫃只硬生生的擠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模樣來,顫顫巍巍的說上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除了那個被打發到後院去的小二,沒有人知道董掌櫃為什麼犯愁。
按理說,兩位客人闖進了包間並不是什麼要緊事,可關鍵的問題在于,那包間里今日坐的貴人。
包間是三日前就定下的,前來付定銀的那位,特意囑咐了董掌櫃一套細細小小的事情。
那位貴人的喜怒無常是京里出了名的,這回既然選定了自己的酒樓,董掌櫃與有榮焉的同時,不免也有幾分忐忑不安。
上上下下前前後後仔仔細細的吩咐了一通,誰知道,到了今天,竟然還是出事了。
董掌櫃在心里,不知罵了多少次那兩個闖進包間的愣頭青,要找死也換個地方再說,外頭的洛水跳下去容易,得罪了這一位,可就真是生死茫茫兩不知了……
想到這里,董掌櫃不禁打了個寒顫。
怨不得自己的右眼皮狠狠的跳了一陣子,董掌櫃覺著,自己現在就像是沒有了主心骨的婦人一般,茫茫然惶惶然的,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雨不停,清涼的雨滴順著飛檐滑落,形成一幕天然的雨簾。
雨激起了薄煙,將遠處的山水漫溯上一層淡淡的霧氣。
幾分莫名的,這豪闊的西北,竟然也在這場煙雨中,沾染上幾分江南的秀美來。
董掌櫃看著那窗外的遠山,看著一時間被籠罩在煙雨中的明堂與天堂,心急到了一定程度之後,竟有些發起呆來,心想眼前這景色還真像是一幅山水畫兒,連他這個天天在阿堵物中燻染的家伙,都體會到幾分縹緲遁世的美感來。
「敢問,可是董掌櫃?」
有聲音在身旁響起,董掌櫃慢吞吞的回神,這才看清楚身旁是一個衣著樸素氣質卻不俗的長者。
沒等回答,那長者又淡淡笑道︰「問了樓下小廝,听聞掌櫃在樓上。不知可問對人了?」
「啊!抱歉!在下正是這酒樓的掌櫃,老先生可有什麼見教?」董掌櫃連忙拱手躬身,退了半步下意識的打量,這才發覺此人約微已有五十歲的年紀,穿的是讀書人最尋常的青黛緞棉闊袖的衣袍,腳踩的卻是錦緞小牛皮不設色的官靴。
從小就在酒樓中廝混,董掌櫃識人的本事是一流的,可偏偏眼前這反差極大的穿著,卻讓他一時間模不清來人的深淺。
偷眼瞧了瞧長者的身後,似乎是未帶隨從的,董掌櫃不免愈發疑惑了。
他這邊觀察的細致,口上的應承卻沒有片刻的耽擱,而且顯得愈發恭敬起來。
「見教不敢當,不過希望掌櫃幫助找個人罷了。」長者微微一笑,回道,「今兒貴店里是不是來了一位貴人?」
掌櫃的聞言身子微抖,就見對方遞來一張拜帖。雙手接過,只見是一張樸素到有些寒酸的帖子,面上竟然只有一個字——李。
不敢托大,掌櫃的趕忙躬身道︰「尊客稍待,在下這就將拜帖遞上。」
嘴上說著,心里卻不由得自苦起來。
原本就不知道那包間里面現在是何態勢,若是那位貴人,正因為兩個普通人的闖入而發著怒火,自己這一進,未必不會把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可不進又可定不行,面前這一位,恐怕就是貴人今日要等的人了。
真是趕鴨子上架。掌櫃的兩手平托著拜帖,兩股戰戰的輕叩了房門︰「尊客見諒,有位客人送上拜帖一張。」
房門被拉開個縫子,一名帶刀護衛將拜帖接了,就行雲流水一般飛快的重衛uo厴狹嗣擰 br />
腦袋前邊是 的一聲響,掌櫃的有些發愣,心想這動作也太快了些,關鍵是,房內的情形,自己並沒有瞧見太多。
只是怎麼看也不像是有人闖入過的樣子,並無半分混亂可言。
這愈發讓董掌櫃模不到頭緒了。
再迷糊也沒有在貴人門口發呆的道理,掌櫃的趕忙退了,不過片刻,就見包間中走出一位年輕公子來,態度十分恭謙的沖著那老者作揖︰「在下高戩,早聞先生高名,今日得見,著實幸甚。」
一面恭敬的說笑著,一面將長者引了進去。
統共不過三四息的時間,竟然沒掌櫃的半點事情。
董掌櫃有些發懵,甚至一時都在尋思,是不是方才的小二看花了眼,那位貴人的房間,並沒有什麼普通人闖入……
「公主,先生已至。」高戩微微一笑,側身退到一旁。
貴人已經施施然的站起,臉上帶了笑意,即便是在這樣的光線中,周身桂色華服仍舊泛出幾分折射的異彩來。流蘇像是窗外飛檐上的水珠,靈動的在貴人周身找尋著自己的位置。頭頂上的釵頭鳳在這一站里顯得愈發貴氣逼人,煌煌然,讓人不敢直視。
這一站,竟將整個房間中七八分的光耀全都吸引了去,不再有半分慵懶與嫵媚,一時間,就連她眼角淺淡的細紋,都成了一種富于權柄的夸耀。
就連鄭丹青都不得不承認,即便是在前世,他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不作依附不作花瓶,只在天地之間挺直脊梁施施然的立著,便獨有一種高人一等的 赫傾瀉而出。
不是在權柄當中浸yin日久的人,怎麼會有如斯光耀。
「兄長處世竟是愈發高古了,我讓人尋了半個月,才算是將請帖遞到了兄長手中,下回若是再想找您,難不成還要找上半年麼?」貴人開了口,聲音在笑意里帶著一股子習慣性的嫵媚。
長者沖著貴人躬身施禮,被貴人側開身子避了。只听長者笑道︰「隱居隱居,總要找個不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才好。否則身處荒郊野外,門檻依舊被人踏破,還算什麼隱居之處?」
「兄長好清閑,扔下我們這些在世的俗人,平白沾染這萬丈紅塵之苦。」
「公主權謀不輸須眉,不用可惜了。」
「權謀?」貴人挑了眉毛,一絲嫵媚從這一細小的表情中滑落而出,讓人忍不住的愣怔。她咯咯一笑,純澈的像是一個及汲之年的小女孩兒,「兄長太高看了。我們不過是陛下腳下的幾只狗,所謂的權謀,也不過是陛下讓我們朝著哪里吠幾聲,我們便乖乖的听命罷了。」
長者但笑不語,明顯不願意接這個話頭。
鄭丹青在一旁听得有滋有味,兀自猜測眼前這兩人的身份。
阿普拉的臉色依舊蒼白無比,他恨不得現在就趕忙暈過去,也省得听進去什麼宮廷莘密,到時候死的更慘。
高戩,也就是方才作詩,又引進長者的俊朗男子,這時候淡笑的站在鄭丹青身旁,時刻關注著貴人的所需。文字首發。
側眼去瞧鄭丹青二人的反應,高戩不免微覺有趣,身旁這個鄭丹青,還真是有些……嗯,異于常人。
兩位貴人都已經入座,自然有婢女斟酒擺席相待。
好在二人不再多說什麼宮闈之事,而是淺淡的吟風弄月,說些子丑寅卯的無用文章,溫寒而已。
席盡了七八分,長者不緊不慢的問起來意,貴人溫雅一笑,遞給高戩一個眼神。
高戩躬身會意,從角落處的一方錦盒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物來,雙手捧了,走到二人面前,跪坐著仔細展開︰「公主與月前前覓得此畫,無奈不論是府上還是宮里,都不敢妄斷此物真偽,故攪擾先生清修,幫助鑒賞一二。」
這可挑起了鄭丹青的興致,身後護衛仍在,他自然不敢真的湊上前去瞧,只在原地伸長脖子遠遠的看。
只看隨著高戩將畫卷打開,入眼的是一派青綠山水,遠山縹緲高遠,近景閑人走馬看水春意盎然……
不過只開了一個角落,鄭丹青就已經愣了,一股難得的興奮之情,沖破了他骨子里的沖淡之意,有些不顧時間不顧地點的洋溢而出……
「展子虔的《游春圖》!」鄭丹青興奮之意無以言表,一時間竟顧不上什麼身後的護衛與危險,噌的一下子就湊到了畫卷前頭,「快讓我瞧瞧!快讓我好好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