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放榜第二日的下午開始,洛陽城便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偏生這一下就是幾日不停。
看著窗外屋檐被洗刷的泛著水碧色,幾只燕子優雅在微朦天際間劃過一道弧線歸巢,看著外面淺淡的如若水墨畫一般的景色,鄭丹青緩緩的啜了一口清茶,覺得這樣舒服的日子,最好能夠長久一些。
原本住在隔壁的王致和,在放榜那日就已經搬走了,畢竟出了那樣的事情,幾人若是再踫面難免會尷尬。
讓鄭丹青有些訝異的是,王致和的事情,竟然在放榜的當晚就傳遍了客棧上下。瞧著那位原本囂張的客人,不聲不響甚至有幾分偷偷模模的結賬搬走,不論是之前被打的小廝,還是客棧的掌櫃,都有了幾分輕松愉悅的模樣。尤其是再見到鄭丹青之後,這份神情就愈發生動了。
掌櫃高興的給鄭丹青和阿普拉免了幾日的房錢,又特意著人買來了炮仗,在客棧門口風風火火的熱鬧了一番。
科舉前兩名都住在自己店里,雖然只是一個明字科,卻也足夠說明自己這家店風水極好,文氣十足。
至于王致和與鄭丹青之間的林林總總,掌櫃的雖然不大好說,卻不妨來往的客官們嚼舌頭。都城的百姓們總是比尋常地方人物多了幾分傲氣,這時候說書似的形神具像的演繹著放榜的故事,竟也沒有什麼因為當事人日後會在朝中為官,而產生些害怕惹事的畏懼。原本每日看的達官貴人就比其他地方多些,或者是受到了這種官氣、富貴之氣的燻染,眼界與氣度自然要有些不同。
于是乎,周遭沖著鄭丹青指指點點的人也不免多了些,甚至有那些膽子大的,徑直便來與他攀談、敬酒。幾次下來,鄭丹青多少有些受不得這些重重復復的煩膩,兀自躲回了自己的房間,不再輕易出門了。
好在不出門並不代表無事可做,既然「丹青先生」這樣的名號已經被自己宣揚了出去,那麼大可以依附著做幾分文章。若是再將這個名頭炒得熱鬧一些,自己日後完全可以依靠著這些書畫的功底維持生計。這是最簡單也最好達成的境況。
落筆畫的就是微雨**。
盛唐氣象還是雍容華貴多一些,那種最為素樸雅淡的純粹水墨,還是要到了文采風、流的宋代,才能夠飽受士大夫的推崇。
這其中的道理,就跟回到清朝大唱p一樣,除了被人側目而視、避之不及,並不會得到什麼贊賞。
超前一步是天才,超前兩步就是瘋子。
像鄭丹青這樣的穿越者,其實最困難的就是把握好這樣的尺度。
其實依照鄭丹青的性子,他最喜歡的還是只在濃淡干濕焦上做文章的水墨,在他看來,中國畫的精髓就在這里,那種國人世代崇尚的返璞歸真、恬淡高遠、天人合一的境界,也蘊含在這里。同樣的,水墨畫也是中華書畫文明區別于西方藝術的最顯著的地方。
只可惜,這是絢爛多彩的盛唐,而不是青衫風、流的兩宋。又或者,一切只是順應了他的名字,鄭丹青,正丹青。
冥冥之中,一語成讖。
筆下畫的是扇面。
如今的扇子,還不是後世明清流行的折扇,而是以團扇、執扇居多。
扇子是隨手在市面上買的,尋常的絹布料子,扇骨材質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
其實畫扇面,反倒是這樣普通的扇子更好出彩。要是扇子本身就名貴異常,扇面畫的再好,也不免會被扇子奪去幾分光彩,喧賓奪主之下,到底誰是賓、誰是主,也就再難分別了。
如今鄭丹青筆下學的是北宋初年畫家徐熙畫扇面的功法,多用淺碧青紅,淡墨渲染然後敷色,工筆中見天然風致,意趣超然,甚至帶著幾分鄭丹青所喜的野逸之情。
鄭丹青曾經仔細研究過徐熙的《雪竹圖》,亦覺得古人點評那句「江南花鳥,始于徐家」絕未夸大。就連鄭丹青的師父都曾經說過,學扇面,頭一個該學的就是徐熙……
師父……一想到師父,鄭丹青的手不由得微微一頓,思緒不自覺的轉到田流坊中那個名叫瀟瀟的姑娘身上。
瀟瀟、夏東風……這兩個人實在太像太像,讓人不由得不去感慨造化弄人。若不是因為瀟瀟的面容,在田流坊那晚,自己也未必會喝的那樣醉,之後有關乎武崇訓的種種事情,想必也不會發生了。
只是,事情已經如此,多想無益。
咚咚咚的敲門聲響起,高戩的聲音傳了進來︰「鄭賢弟可在麼?」
低頭看了看已經完成的扇面,鄭丹青先應了一聲,忙從懷里掏出一枚閑章,就著印泥印了,又飛快的藏進自己袖中。
起身四下瞧了一圈,見沒有什麼紕漏,這才去開門,笑道︰「高兄來的真是時候?難不成是知道我得了好東西,高兄便聞風而動了麼?」
「哦?什麼好東西?」高戩拿了一小壇酒進門,這時候東張西望好奇的問道。
「喏,街上買來的扇面,也不知是哪個大家所畫,賣的人不識貨,當成普通東西賣了。」鄭丹青淡笑著將團扇拿起,遞給高戩去瞧,「正好高兄見多識廣,幫我也瞧瞧,這是誰的畫?我瞧那一方閑章是小篆刻得‘一簑煙雨任平生’,漂亮的緊了,兄弟我思付了一個晌午,也沒想出來這是誰的章,高兄正好幫我想想。」
「一簑煙雨任平生?」高戩愣了愣,轉而頗有幾分激動的贊道,「好漂亮,好放誕,好疏狂!這是誰的章?竟然這樣了得!」
鄭丹青擺出一副無奈的樣子,搖頭嘆道︰「原來高兄也沒有听說過麼?倒是可惜了,這樣好的扇面,竟不知道何人所做。」
高戩又拿了扇面仔仔細細的去瞧,越看越是贊嘆不已,甚至連手里還捧著小酒壇子都忘記了,只好奇的問道︰「這扇面看著是新的,看來這位高人應該是當代的大家才對。只是……為兄慚愧,為兄自以為眼界不低,當代大家的畫不敢說都熟悉,可總是看過一二的。可是這個構圖筆法,唔,著實有些奇特,竟是從來都沒有見過的,頗有些推陳出新的味道。可這樣的功底,非一代大家不可為,我怎麼就、怎麼就看不出是誰畫的呢?」
鄭丹青心里暗笑,心想你要是認得出是誰人的手筆,那才奇怪呢。面上卻笑道︰「不管是出自誰的手筆,這扇面終究是好東西,我只花了五百錢就買回來,世上這種合適的事兒已經難尋了。」
「五百錢就買回來了?」高戩嚇了一跳,咋舌道,「我怎麼就踫不到這種好事兒呢!」剛剛感慨完,高戩就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拍腦門兒,道,「對了!你是從何處買的?要是問問那個商家,沒準能夠追根溯源,咱們就能找到做著扇面的人是誰了!」
鄭丹青贊道︰「這倒是個好法子,我就是在南市買的,具體哪個鋪子恐怕記不清了……」
「記不清沒關系,我去問問就是!」說罷,人徑直的往外沖,順便沖鄭丹青搖著手中的團扇,「丹青,扇子借我用用,一會兒就回來!」
「好。」鄭丹青笑著應了,真沒想到,這位高戩竟然也是個畫痴。轉回身剛剛重新坐下,就見高戩就忙忙活活的沖了回來,一邊把小酒壇遞給鄭丹青,一邊道︰「瞧我這記性,竟是生生把來由都忘了。這酒是公主賞的醉花黃,我特地拿來跟你與阿普拉品鑒。我先去南市了,再晚一些的話,怕那賣扇子的人離開。」
說罷,也不等鄭丹青回話,兀自去了。文字首發。
鄭丹青看著眼前的小酒壇微微一笑,心想自己這一次的籌謀,已經成了五六分。
……
……疏雨杏花,霞光晚照。
高戩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
有些落寞的將扇子遞回給鄭丹青,高戩搖頭嘆道︰「我去南市問了一圈,也沒找到賣這扇子的人。賣扇子的人倒不少,有這樣扇面的卻難尋,恐怕那人也早已離開了……我明日再去找找,如果還是找不到的話,怕也不能強求。」
鄭丹青安慰道︰「高兄也不必如此,來去皆是緣法,若是有緣,日後定然還會再見的。」思付了一下,鄭丹青又道,「高兄既然如此喜歡這個扇面,這個扇子,不如就送給高兄吧。」
「啊?那怎麼行,萬萬不可,這麼貴重的東西…」高戩連忙拒絕。
鄭丹青笑道︰「高兄這是在打我的臉麼?五百錢的東西罷了。」
高戩聞言也不由得一樂,笑道︰「那是賣扇子的人不識貨,再說,君子不奪人所好……」
「也不是奪,我把扇子送給高兄,自然還有些自己的小心思。」鄭丹青笑道,「公主府上幕僚眾多,藏龍臥虎。丹青說一句得罪的話,公主身邊眼力高絕者應該不止高兄一人罷?而且還有當日與丹青有一面之緣的那位皇室宗親,老人家見多識廣,眼力上自然要比咱們好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