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兄這話可說晚了。丹青現在已經是公主的撐傘了。」
這話一出口,讓高戩著實愣了愣。半晌才回過神來,嘆息道︰「哎!是為兄害了你啊!」
「高兄何必這樣說呢,此案尚且還沒有定論,到底結果如何尚未可知。再說,公主那里……」
「公主那里,自然有公主的見教。」高戩打斷鄭丹青的話,面上仍舊微笑著,眼中卻流露出幾許哀傷來。
鄭丹青看得出,恐怕高戩是真的喜歡太平公主,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一個玩弄權術的女人,不過將他當做是寵物一樣的存在,焉能付真心。
或許是覺察到氣氛有些微妙,高戩忙轉了話題,笑著道︰「別人探監,手里都會拿些酒菜什麼的?你怎麼這麼小氣?空手就來了?」
「高兄你知道我兩袖清風的,俸祿還沒有到手,哪里有錢買什麼酒菜?能進來瞧瞧你就不錯了。」
被鄭丹青逗得一樂,笑道︰「世上焉有你這樣無恥的人?」
「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誰讓丹青跟高兄你是朋友呢?」鄭丹青微微一笑。
「哪有這樣損人的?」高戩大笑,心情卻暢快了不少,幾天以來的積郁一掃而空,「丹青丹青,我高戩能有你這樣的朋友倒也不枉此生了。若是我還有機會出去的話,一定要同你大醉三天!」
「這話我記著了,高兄來日可別忘了兌現。」鄭丹青微笑道。
高戩笑著應了,又搖頭道︰「丹青,多謝你來看我,但若是沒什麼事情,你就快些走吧。畢竟是牽扯到‘謀逆’二字的罪名,懸而未決的是,一旦有個牽連……」
「我正是要來告訴高兄,這事情還在御前壓著,听聞陛下這幾日染了風寒,所以這件案子的審理就被暫歇押後了。」
「原來是因為這個,我說嘛,按理來講,我現在早就該身首異處了。」
鄭丹青微微沉默,又道︰「高兄,丹青還是那句話,事情沒到最後就仍有希望,高兄要對公主有信心。」
高戩似乎從這句話中听出了什麼,皺眉道︰「丹青,我說句實話,咱們二人雖然兄弟相稱,但相識不過還不足月,你莫要為了我去做什麼沖動之事,我當不起的。」
「放心吧,」鄭丹青微微一笑,「丹青不是那等輕狂之徒。」
……
……
「听說,你去牢里看高戩了?」
太平公主閑來無事的時候喜歡自己煮茶,灶是普普通通的茶灶,爐是紅泥小火爐,茶是東南進貢的團茶,手旁案上一應佐料俱全,似繁又似簡,值此秋高時節,葡萄藤下,倒是一番好享受。
「是,丹青覺得,此事因丹青而起,心有愧疚。」
煽火的事情也是公主自己包了,手上拿的卻是外頭千金難買的宮制蓮花絹絲小團扇。拿著這樣的扇子煽火,恐怕太平公主是這個世界上的唯一一人。
「因你而起?」公主微微挑眉,淺笑當中便有幾分雍容嫵媚氣度流淌而出,「你倒是個喜歡往自己身上攬事兒的人。」
鄭丹青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水漸漸開了,冒出零星的細小泡泡,茶葉在沸水中賣命的翻騰著,莫名的,竟有一股子掙扎的味道。
公主穿了一身趙粉宮裝,在紫色的葡萄藤下,小泥爐前,顯得格外惹眼。
「不說話,想讓本宮幫高戩求情?」公主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錯,很想逗弄逗弄眼前的小東西。
「是,公主明鑒。」鄭丹青也不掩飾。
公主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不過去梁王府上幫本宮跑了趟腿,如今就向本宮要報酬了?本宮該說你年少輕狂,還是該說你恬不知恥?」
鄭丹青從牢房出來後換了一身衣服,並沒有將那些刺鼻的氣味帶到公主身前。
他這時候在公主身側侍立著,低垂的葡萄幾乎踫到了他的冠帶︰「公主覺得是什麼,大概就是什麼吧。」
鄭丹青前世沒少哄過女孩子開心,雖然眼前這個女孩兒的年紀太大了些,但畢竟都是女人。
太平公主搖頭嘆息,面上卻沒有什麼慍怒之意︰「巧言令色,鮮矣仁。」
茶已經煮好,公主不慌不忙的往里點綴著蔥花、姜絲與其他佐料,湯汁的香氣開始溢出,茶香自然也孕育在其中。
早有婢女端上茶盞,公主拿類似更漏的器具盛了,倒進茶盞當中。
熱氣升騰,把此番秋意浸染出幾分濃稠來。
揮手讓身旁伺候的婢女們都退下,公主把玩著另一只空茶盞,緩緩的問道︰「本宮為何要管?」
鄭丹青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于是微微一笑︰「公主為何不管?」
「男人偶爾的油腔滑調還可以稱得上情趣,如果用得多了,總是會讓本宮有一種勾了他舌頭的沖動。」太平公主換了語氣,面色也微沉下來,沉如水,卻依舊美艷。
鄭丹青心里明朗了公主的底線,躬身道歉︰「公主恕罪,只是丹青覺得,這事情公主不可不管。高大人一直備受公主欣賞,這一點,京中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更何況是在朝中?鄴國公和何許人也?更是不可能不知道。正所謂打狗還要看主人,如果公主這個做主人的一言不發的話……」
「怎樣?」太平公主偏頭,玩味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丹青,也會覺得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呵!」太平公主笑了起來,「好一個物傷其類,丹青果然是聰明人。只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句打狗也要看主人,正巧也是本宮不能管這件事的原因呀。」
公主最後一個「呀」字,聲線微微上挑,惹得人心里發癢。
張昌宗如今正備受女皇寵愛,而他的身份,自然是女皇的狗。太平公主就算是再怎麼權勢遮天,也不敢同她自己的母親作對。
又或許,正是因為她是她的女兒。所以太平公主要比旁人更加清楚女皇的心狠手辣,母女親情對于旁人來說或許是終生無法斷裂的牽絆,可是對于女皇來說,這世間的一切在她面前,都不過是齏粉一般的存在。
為了自己的一個男寵,便同張昌宗在朝堂上掰了面子。這事情咱們看,都有些不劃算。
這是太平公主的盤算,至于鄭丹青,他之所以會在公主面前挑明此事,並不是心血來潮而為之。
對歷史並不是特別熟悉的鄭丹青,並不知道歷史上這件案子的最終走向,更加不知道高戩最後是死是活。而現如今,高戩的死活對于他來說,是個不可忽視的問題。
一來,正如高戩所言,如果高戩因為此案一命嗚呼,鄭丹青恐怕就成了張昌宗首當其沖要鏟除的目標。
第二,自己這個太平公主撐傘,恐怕要做上一陣子。如果高戩不回來的話,萬一公主真的要自己侍寢,自己要如何應付?公主就算是有傾國之姿,也畢竟是四十多歲的女人了。而且被人當做男寵而女尊男卑的侍奉,這種事情,鄭丹青在心理上就有抗拒感。
第三,不管高戩與張昌宗之前的關系如何,高戩入獄的確與鄭丹青的行徑有直接聯系,鄭丹青沒有那麼無恥,見而不救。
以上三點,足以讓鄭丹青冒一次險。當然,如果分寸把握的得當,風險也就稱不上是風險了。
「朝廷里的事情,丹青並不是很懂,丹青明白的,只是一些民間淺顯的道理。文字首發。丹青記得,小時候在學堂,同窗中有一位鄉間士紳之子,家中權勢不小,這位同窗便仗勢欺人,甚至欺辱到了學堂先生的兒子身上。那先生膽小怕事,未敢多言,只叫兒子忍耐。不過月余之後,這位同窗因為不愛讀書而調轉矛頭,沒過多久,那位先生就被迫遠走他鄉了。」
太平公主的目光漸漸轉冷,伸手拿起旁邊的茶盞,將熱茶水怒潑到了鄭丹青的身上︰「你好大的膽子!就憑你這句話,本宮就應該把你一同下獄!」
鄭丹青不躲不閃,熱水在從衣袖上流淌到了左手手背,那里立刻紅腫起來,以肉眼能見的速度鼓起了小小的水泡。
鄭丹青看了左手一眼,接著不動聲色的道︰「公主所言自然有理,只是丹青不大明白,魏大人貴為宰相,高高在上。高大人再怎麼才華橫溢,也不過只是一個小小的司禮丞。即便是魏大人隨隨便便找個人一吐心中所思所想,也不該找高大人才對!」
一時間,葡萄架子下靜默無聲,只有秋風穿過稍顯厚重的葉子,茶水緩緩的從鄭丹青的指尖滴落。
太平公主看著他,他一動不動,只有衣袖與衣袂隨著微風輕輕擺動著。
不知過了多久,公主又拿起了一只茶盞,這次卻不是潑茶,而是縴縴玉手拿起在嘴邊,淺淺的品了一口。
「還真是好茶。」太平公主輕贊一聲,若有若無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