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著意,先上小桃枝。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記年時,隱映新妝面……」
婉轉悠揚的歌喉伴隨著琵琶滑如泉水的叮咚,修長的指尖在弦上游走時,就像是彈跳著的精靈,輕跳著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享受。
軟綿的調子仿佛訴說著少女的心境,輕飄飄的掛在東風著意的枝頭,又隨著春風如柳絮般無邊無際的飄搖著,又像是蠶絲般有了些剪不斷理還亂的茫然。
少女情懷總是世間上最美妙的東西之一,即便是面目尋常的姑娘,在豆蔻開後的年華里,總是帶著一種不自知的美麗,帶著一種吸引人心的、生命的活力。
有人把這種活力入目,有人將其入畫,有人將其融進生命,有人將其化作詩歌。
這是一種最本真最淳樸的美感,卻帶著一種打動所有人心的磅礡力量。
「你要是早些讓瀟瀟譜了這個曲子,那時候在公主府的夜宴上,也不會有那一番無謂的爭吵了。」
李隆基搖了搖頭,有些復雜的似嘆非嘆著,手里的夜光杯搖曳著其中鳴泉般的葡萄釀,在鎏金的四轉坐蓮宮燈的淡黃顏色的映照下,顯出幾分滑潤的質感來。
「當時不過隨意寫的,沒想到瀟瀟姑娘真的會拿出去唱。這些東西,原本就等不了大雅之堂的,難得瀟瀟姑娘喜歡。」鄭丹青微笑著回答。
李思訓可不知道當日公主府夜宴中的事情,高戩這時在一旁低聲說了,自然也減去了其中一些與張昌宗不大友好的過程。
李思訓微微點頭,捋了捋胡子,打量了鄭丹青幾眼。
老人家估計心中會有些好奇,當時這個誤打誤撞進董家酒樓的房間門,沖撞了太平公主的家伙,如今緣何會成為太平公主的撐傘。
這個當日展現出幾分在書畫上功底的少年,如今怎麼又能夠做出這些的曲子詞來。
詞是好的,只是輕薄浮浪了些,只說些男女之事,的確如他所言,難登大雅之堂。再者,看他當日風骨,還誤以為年少可期,可是如今再瞧,似乎只是一個登徒浪蕩子弟,不但為了權勢肯屈居于太平公主身側,甚至還借助著公主的名號行孟浪之事……這樣的表現,實在跟他當日的印象相差太大了。
「……共攜手處,香如霧,紅隨步,怨春遲……」
「這句子真是漂亮,鄭大人有這等才華,為何不用在正途上?這姑娘家的唱詞實在是小道,偶爾曲樂尚可,沉溺于其間可不是年輕人應該做的事情。」
瀟瀟的曲子唱到一半,李思訓听著,終究覺得有些可惜,甚至終究忍不住出言,想要點醒鄭丹青。
「先生喚我丹青就是,大人二字是萬萬當不起的。」鄭丹青欠身一笑,道,「至于正途正道,丹青也有幾分愚見。想來各人從小際遇不同,所見所思自然有異,是非二字、正邪與否,當然也不可完全相同。丹青素來眼界狹小,沒有什麼報國之志,更加沒有為萬世開太平的能力。索性閑來弄詞,事罷歌舞,有興作畫,無事讀書,了此一生,也就足以寬慰了。」
李思訓聞言不禁皺了眉頭,心里不由得生出幾分「孺子不可教也」的感覺來。
如今年華,隨手拋卻,只在紅粉堆里做文章,對這樣的生活,他實在不敢苟同。
只是他年事已高,早已急流勇退,這些年身為李家子嗣的膽戰心驚,又讓他有了幾分息事寧人的處世態度。索性鄭丹青與他也不過兩面之緣,這時候不過出言指點幾句,盡了責任而已,到底對方听或是不听,那就不是他能夠控制得了了。
聞言只好輕嘆一聲,不再多說。
「……前度劉郎,幾許**地,花也應悲。但茫茫暮靄,目斷武陵溪,往事難追。」
恰好這時曲子已經入了尾聲,瀟瀟輪指收官,抱琴起身施禮,碧色裙子曳地輕晃,彷如畫中人物。
「瀟瀟獻丑了。」
「哪里哪里,瀟瀟姑娘的唱功真是讓人如聞綸音,怕是要繞梁三日而不絕了。」高戩笑著贊道,他害怕李思訓生氣,刻意避開了詞的事情不說,單說唱腔如何如何。
鄭丹青知道,這是高戩害怕自己與李思訓再起爭執,于是只微微一笑,飲盡杯中物。
酒是上好的竹葉青,清冽中又不失醇厚,正是適合這個季節的東西,也能夠適應不同的年齡。
其實高戩的確有些多慮,李思訓的年紀身份地位都擺在那里,不可能跟小輩起什麼爭執。而鄭丹青也並非那種喜歡逞口舌之快的人,這一頁早已揭過。
倒是李隆基,一直對詞曲的興趣十分濃厚,這時候听著瀟瀟後面的唱詞,有些不解的問道︰「‘目斷武陵溪’,這自然是《桃花源記》里面的典。但是‘前度劉郎’,又是何處的典故?」
鄭丹青淡笑道︰「不過鄉野傳說,王爺沒有听說過倒也正常。相傳東漢年間,有劉晨、阮肇二人去天台山采藥,在山上偶遇兩位仙女,便跟隨她們入了家中,食胡麻飯,又行了夫妻之禮,優哉游哉的過了半年才返回家中。誰知山上一天山下一年,山下他們的妻子兒女早已不在,只有幾個不知道隔了多少輩的子孫。這二人再上山去,仙女早已不知所蹤了。」
听著這縹緲的故事,在座之人都不禁感慨起來,嘖嘖贊嘆。
他身旁的嬌兒更覺驚愕,連連小聲問道那天台山在何處。
鄭丹青復又笑道︰「小時候听得故事,家鄉人空口相傳,不知穿了幾代,其中夸大成分想必愈發多了。只能當傳說听听,信不得的。」
嬌兒微紅了臉,又听李隆基道︰「鄭大人聞識廣博,真是讓我輩汗顏。」
「哪里,鄉野傳說罷了。」
又謙虛了幾句,李隆基看著鄭丹青和他身旁的嬌兒,面色比最開始進來時要好了許多。
正事當然是不能忘的,幾人再度笑談了幾句,酒過三巡,李隆基便轉回了正題,讓瀟瀟將那幅畫以及那把團扇拿了出來。
「伯父幫我瞧瞧,這到底是不是舊東西,我瞧著不錯,不過眼力實在是不行,還得請您這樣的能人幫我掌掌眼。」李隆基令讓人擺了干淨的書案,笑著將那畫展了,請李思訓上前品鑒。
「我也就是多吃了幾年的飯,看過的東西比你多些罷了,說不上是能人,只不過是說一說自己的看法。」李思訓捋著胡子呵呵笑著,走上前湊近了仔仔細細的瞧著,贊嘆道,「真是好東西,這小工筆細膩的緊了,又不驕不躁,一絲不苟,構圖也大氣,非靜心如水不可為啊!如今我這個年歲,都不怎麼敢下力氣做這樣尺寸的仕女工筆了……咦?等一下……」
除了李思訓之外,李隆基與高戩幾人都圍在旁邊仔細的瞧著,就連瀟瀟也站在對面,想要仔細的听一听當今大畫家李思訓對這幅畫的品評。
只有鄭丹青攬著嬌兒的細腰坐在原處,他的面上仍舊帶著幾分淡淡的笑意,心里卻隱隱有些緊張與期待。他很好奇,這樣的他都少不得要贊一聲「高超」的臨仿技法,到底能不能瞞過李思訓這樣大畫家的眼楮。
于是,听到李思訓那聲「等一下」時,鄭丹青捏著酒盞的手指,微微用上了力氣。
「怎麼了伯父?」李隆基也有些緊張,摩拳擦掌的問道。文字首發。
「嗯——」李思訓略微沉吟,蹙眉道,「你這畫,從何處得來的?」
李隆基道︰「來源早就忘了,伯父你也知道,我手上書畫的來源駁雜的狠,所以好壞的東西也都有不少……」
「你還找誰看過麼?」李思訓接著問道。
「是。」李隆基看了鄭丹青一眼,「還找鄭大人看過,他說應當是真的,但是也有些拿不準。」
「哦?」李思訓捋著胡子回頭,看著鄭丹青道,「小家伙,你來說說,你到底是什麼地方拿不準?」
鄭丹青無法只好起了身,走上前笑道︰「說出來好教先生笑話,丹青不是看出了什麼,而是看不出什麼破綻的地方,所以才覺得有些拿不準。」
看不出破綻反而覺得不夠真,這話听來實在有些故弄玄虛,卻讓李思訓點了點頭︰「你品畫的時候倒是個不張狂的性子,怎麼為人卻有些……」
說到一般,李思訓也覺得有些過了,便搖了搖頭,不再多說。
轉頭重新研究眼前的畫作,想了想,又仔細的瞧了瞧,李思訓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兒,索性小心翼翼的伸手,將整幅畫拿了起來。
看到李思訓這一拿,鄭丹青心里咯 一聲,在心中輕嘆了一口氣。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