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丹青 第74章 東風著意少年俠(中)

作者 ︰ 驪影

竹幽閣之所以叫做竹幽閣,自然有其清爽悠然的韻味。

北方竹林難覓,這閣間中翠竹做的鏤空長屏、竹飾雕梁、窗欞門沿,就成了一種都城中難以見到的雅致。

自古物以稀為貴,在西北的都城里,這種帶有江南韻味的地方,也就成了眾人附庸風雅的所在。

加之此閣的燻香也與他處不同,也不知紅袖樓的東家是從何處弄來了這種不知名的香料,清雅中帶著幾分似有似無之感,幽靜的一塌糊涂,卻又不乏那種旖旎的柔軟,讓人想起樓中女子們那彈軟的身子,惹人**。

這香料歷來無名,後有好事者冠之以「一爐香」三字,竟也頗為得此中趣意,于是便慢慢流傳廣泛起來。

偏偏這香料只供應此一房,單是為了這爐香,點名要包下這竹幽閣的人便已然數不勝數。

更何況,這竹幽閣的客人還可以听瀟瀟的彈唱,這樣一位田流坊的頭牌從不輕易出馬,除了偶爾在樓下的台上閑閑的唱上幾句之外,便只為達官貴人或是竹幽閣的客人彈唱。這樣的頭牌與拿捏的身段,自然也給竹幽閣增色不少。

這也就是為什麼,那位赫國公的二公子,非要死乞白賴的點明要這一間包間。即便是放眼整個田流坊,能與竹幽閣種種匹敵的,怕是也找不出第二家。

只是竹幽閣在田流坊里有這樣的地位,想要在這里享受一夜溫柔,當然不是尋常人物能夠擔當的。這不單單是錢財的問題——當然,如果正巧竹幽閣這日清閑,也可能會有價高者得的時候——更多的時候,這間閣子里面的主顧,往往是非富即貴,甚至富貴雙全。簡而言之,並非是尋常人物能夠來的地方。

當然,人比人總要氣死人的。對于田流坊大部分的主顧來說,竹幽閣與瀟瀟都是紅透了半邊天,屬于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但是對于早已在瀟瀟哪里登堂入室、在紅袖樓里有了抽成的李隆基來說,竹幽閣不過是一個別致的房間,而瀟瀟也只是一個你儂我儂的伴侶。

但即使是這樣,李隆基仍舊有些不滿足,尤其是每次見到鄭丹青、或是見到瀟瀟研究鄭丹青寫出的唱詞的時候,他的心中都難免升騰出幾分男人的獨佔欲。這種獨佔欲是很微妙的,不單單在于肉、體上的獨佔,還包括著精神方面的佔有。

哪個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女人整日整夜只想著自己,把自己當做神一樣去崇拜?又有哪個男人喜歡自己的女人,看著別人寫的詞曲便滿眼放光,一看到詞曲的作者便一臉羞澀?

因為這些種種,李隆基雖然不至于因此暴打鄭丹青一頓,卻仍舊心有塊壘,不得解月兌。

不是不欣賞鄭丹青那些詞曲的漂亮勁兒,李隆基本就不是那種不學無術之輩,更加不是什麼因妒生怨、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的小人。只是在女人身上,他總是有一些天生的風、流勁兒,也就是這樣的性子,才注定了他日後為楊貴妃傾城傾國。

好在現如今,那還是未曾發生的事情,安史之亂的混亂與蕭條,到現在為止,還是可能避免的。

不過說到底,現在身為一個小小王爺、站在政治風暴之外的李隆基,自然也不會去考慮太多有關憂國憂民的問題。他更加看重眼前的女人,以及過些日子之後他要送給突厥人的賀禮。

他不是很喜歡鄭丹青,但是卻很喜歡鄭丹青的那句話——就算是再好的東西,他們,也未必看得懂——這樣的話,才是百姓們應有的骨子里的驕傲。

當然,想是這樣想,但畢竟涉及到國與國之間的外交,面子和里子都要保的周全,總不能真的隨便送一幅自己平時的習作過去,那樣不單單是落突厥人的面子,也是丟了自己朝廷的臉。

突厥的使節大概十一月會來,所剩的時間並不是很多,眼前的這幅仕女圖到底如何,顯得有些重要。

所以,當李思訓拿起那幅畫,迎向燭光的時候,緊張的人還有李隆基一個。

燭台也是竹制的,不過兒臂粗細的台身,卻被精細的雕刻成一幅鴛鴦戲水圖。

燈油是經過特殊處理的,不會有任何煙塵氣,更加不會有那種難聞的味道,以免影響那「一爐香」。

光卻是足夠亮的,最起碼,足夠讓李思訓看出幾分畫紙絹布的破綻。

「這絹本……」李思訓明顯皺起了眉頭,看向鄭丹青,「小家伙,你有沒有看出什麼來?」

鄭丹青輕輕嘆息,頷首道︰「還是先生目光如炬,在燈下這樣一看,果然有些問題。這絹布的顏色……深了些,而且這個地方,」他指了指那枚閑章的四周,「平時看不出來,這樣一瞧卻看得明白,印章的顏色有明顯的暈染,應該是做舊調色時燻到了旁邊所致。這畫……真是,可惜了。」

李思訓聞言有些驚異,看了鄭丹青一眼,由衷贊道︰「真是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啊!老夫原本以為,你只是見識多一些,所以眼光比旁人刁鑽些。如今憑借著這幅畫,你竟能夠說得這樣清楚……小家伙,你到底師承何人?」

鄭丹青顧左右而言他,淡笑道︰「不過雕蟲小技罷了,何足掛齒。」

李思訓見他如此諱言,也不好逼問,只將手中的畫輕輕放下,對李隆基道︰「畫是好的,只可惜有了做舊的痕跡,那便只能稱之為贗品了,就算是畫本身再好,也難登大台面。」

搖了搖頭,李思訓微微有些惱怒的道︰「老夫平素最看不得的,就是這些班門弄斧做舊作偽之人,說到底不過就是為了騙人錢財,書畫二字的風雅,都被這些人折騰的滿是銅臭之氣,著實讓人氣憤!但更可恨的,就是做這畫的人!」

李思訓緊皺著眉頭怒,狠狠的拍了拍書案,道︰「你瞧瞧這畫,細看看這筆法、這構圖,和這其中所暗藏的吳帶當風的瀟灑勁兒!這樣的畫作,是一般人能夠畫得出來的麼?沒有十幾年工筆的苦功夫,有誰能夠畫得出來?可是這個家伙呢?嗯?這麼好的畫,竟然拿去做舊!拿去作偽!明明本身就是好東西了,卻偏偏要弄成百年前的樣子,只是為了多賺幾個錢!這樣的作畫之人,真是、真是暴殄天物,朽木不可雕,棄本身才華而不顧,只往那錢眼兒里鑽,老夫我、老夫我……哎!罷了!真是氣煞老夫了!」

李思訓看來是真生氣,平素看起來也算淡然的性子,如今竟氣的一連串的怒罵,面色也因為怒氣而紅了起來。

眾人看李思訓當真是氣的不輕,一個個急忙上前笑勸著,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言詞安慰,不在話下。

鄭丹青听著他對臨仿的貶低,倒也不怎麼在意。類似的話,他上輩子听得多了,早已學著不放在心上。再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原本大家的立場就不一樣,互相的話互相都听不進去的,那又何必多說。

只是看這老頭氣鼓鼓的樣子,要是真的讓他知道了自己的老本行,老頭恐怕真的會不顧老胳膊老腿,舉著拐杖追著揍自己一頓吧?

想著那畫面,鄭丹青就覺得有些好笑。不過好在李思訓是不拿拐杖的,就算他真的拿了,鄭丹青也不打算讓他知道自己的老本行……

眾人哄著老先生開心,李隆基手腳麻利的趕忙將那幅花鳥收了,又給了瀟瀟一個眼色。

瀟瀟會意,乖巧的又笑著彈起了曲子,這回卻不是鄭丹青那些或軟膩或清異的詞句,而是鏗鏘頓挫的《涼州詞》。

《涼州詞》有些像宋代的宋詞,格律與曲調都定下了,詩人只要按照這些東西作詩即可。說起來,也應該算是後世宋詞的雛形罷。

《涼州詞》用胡琴彈奏最佳,琵琶彈奏也別有一番風味。尤其是讓瀟瀟這樣的女孩子唱出那種鏗鏘有力的調子,竟也有些別樣的美感。

只听瀟瀟唱到︰「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縹緲悠遠的唱腔一出,就仿佛一道清亮的笛音,將一片山川雄關纏繞著,捭闔著推送到人們的眼前。

就著在座之人的幾番酒水,李思訓憤懣的情緒終于被揭了過去,听著那悠長百轉的歌聲,老頭的臉上帶上了幾分遙想的韻味。

李隆基這才算是松了一口氣,沒來由的卻瞪了鄭丹青一眼。

鄭丹青不禁苦笑,心想找李思訓他老人家又不是我的主意,您瞪我有什麼呢?

他心里叫著苦,李隆基卻想出了一個餿主意,趁著瀟瀟一曲唱罷眾人叫好時候,調侃著對鄭丹青道︰「那個,鄭丹青啊!你說,你一個大男人,雖然長得忒俊了些,也畢竟是個男人,怎麼每天寫出來的都是些期期艾艾的詞曲呢?跟個娘們兒似的!你不會是……哈!那里有什麼問題吧?」

此言一出,自然引得滿堂哄笑,就連老頭子都擺出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早就忘記了方才的憤怒。

鄭丹青聞言倒也不惱,只淡淡一笑,回手重新將嬌兒抱在懷里,笑道︰「丹青那里有沒有問題,嬌兒姑娘最為清楚了。王爺不如問問她?」

嬌兒早就紅了臉,小粉拳軟綿綿的砸上鄭丹青的胸口,嘴里嬌滴滴的叱著。

瀟瀟的臉上也染了紅暈,低著下巴,抿嘴噙著笑。

李隆基卻正在調侃的興頭上,少年般不依不饒的道︰「嬌兒當然向著你了,你可是她的客人,她怎麼可能會在別人面前落了你的面子?就算是你那里真有問題,她不也得替你隱瞞隱瞞?我是說真的,就是最開始瀟瀟唱的那個曲子,嗯,叫什麼來著?」

「《六州歌頭》。」瀟瀟提醒道。

「哦,對,《六州歌頭》,」李隆基點了點頭,接著笑道,「你瞧那些句子,怎麼听都是些軟膩的娘們兒似的歌詞。又是什麼‘東風著意’,又是什麼‘紅粉膩’的,鄭丹青你一個男人,就不怕把自己膩歪著!難道你就不能弄出些豪氣點的詞曲麼?要知道,咱們大周朝的男人,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喜歡天天泡在紅粉堆里胸無大志!大多數的男人還是像我一樣,喜歡征戰沙場、建功立業。就像王之渙王季凌的詩中所言的‘羌笛何須怨楊柳’,你也未必要總在紅粉堆里做文章嘛!還是說,你當真不是男人,骨子里壓根兒就沒有這等豪情?」

李隆基一通詞洋洋灑灑的下來,滴水不漏,直接把鄭丹青逼迫到了角落里。文字首發。

他有些得意洋洋,用挑釁的目光看向鄭丹青,等待著他的羞愧萬分。

只是最終的結果,倒也未必如他所願……

「王爺真的想要丹青做一首豪情萬丈的詞?」鄭丹青心里已然有了些計較,微笑起來。

「怎麼?」李隆基挑了眉毛,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帶了幾分不可置信,「你已經有了想法?」

「想法,總是有一些的,只是依舊的,未必登得上大雅之堂。」鄭丹青微笑道。

「這麼說來仍是曲子詞?」李隆基稍稍放松下來,他可不覺得這種調子軟滑,彈性極大的曲子詞,能填出什麼有力度的句子來。

「正是如此。」鄭丹青微微一笑,「不止還是曲子詞,而且,丹青準備仍然用這首詞牌填一首,就算是聊撥諸位一樂罷。」

「這首《六州歌頭》?」李隆基不敢置信的望著他,「這首‘紅粉膩’的《六州歌頭》?你的意思是,你仍然要用這首曲子的格調,填一首有男兒氣的詞?」

「正是,」鄭丹青輕輕的捏了捏身旁嬌兒豐潤的臀,溫聲道,「去幫我弄寫紙筆來。」

——

——

注︰《涼州詞》是唐玄宗年間,從西域流傳到中原的曲調,引書中情節需要,提前了十到二十年。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盛世丹青最新章節 | 盛世丹青全文閱讀 | 盛世丹青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