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這個詞牌,在程大昌《演繁錄》中有過詳盡的描述︰《六州歌頭》,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聲為吊古詞,音調悲壯,又以古興亡事實文之。聞其歌,使人慷慨,良不與艷詞同科,誠可喜也。
短短幾句,說的倒是清楚明白。這《六州歌頭》,原本就是大鼓與管樂相交成的,一曲浩浩湯湯的壯闊樂章,想要從這個曲調里散發出幾分男兒的雄壯本是理所當然,反是韓元吉一開先例,竟填出一首粉艷悠轉的「東風著意」來。
正如李隆基所說,鄭丹青一直以來拿出來的都是些軟綿的艷詞幽曲,從那些詞曲間,自然難以見到男兒應有的雄渾之氣。
要是非說起來,其中原因倒也簡單。原本鄭丹青就是隨手寫給瀟瀟的,這樣歌喉漂亮的少女,理應搭配的就是這等或嬌艷或幽怨的曲風。雖然听過瀟瀟唱「黃河遠上白雲間」的大氣,也依舊贏得了滿堂喝彩,可是落在鄭丹青耳中,總是覺得這樣的畫面有一些異樣的違和感,那是他所不喜的,又何必去追尋?
正如南宋俞文豹《吹劍錄》中所載︰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卓板,唱‘大江東去’、
不是瀟瀟唱的不好,只是單純的不適合。這就像是難以想象讓後世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蕭索的坐在窗台上唱《單身情歌》似的。瀟瀟這樣靈動娟秀的人物,還是唱柳永的詞,才讓人覺得真正契合。
生命原本就是一趟尋常契合的過程,那些本性太過相排斥的東西,又何必去生澀的填塞。
正是因為這些緣故,鄭丹青從來不會遞給瀟瀟太過恢弘大氣的詞曲。他是本了幾分欣賞的態度寫出的那些東西,如果要听,總要听一些合自己心意的東西。
但這些緣故,鄭丹青自己明白,外人卻未必清楚。
在紅袖樓的姑娘們,開始盛傳鄭丹青才華橫溢,對他無事獻殷勤的同時。知道其中種種的男人們,卻多少有了些不屑的心思。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李隆基。
于是難得的尋了這樣一個由頭,一方面可以逗李思訓老先生開心,另一方面又機會難得,腦子轉的飛快的李隆基,自然不會錯過這個絕佳的機會。
只可惜,他哪里知道,這《六州歌頭》原本就是寬闊雄渾的調子,只是單純這首《東風著意》獨特了些,除此之外,不論是張孝祥的《長淮望斷》,還是劉過的《鎮長淮》,都無一例外是壯闊蕭索的味道。
只是《長淮望斷》悲壯蕭索了些,《鎮長淮》中的種種地名又與現在差距太多了些。于是鄭丹青想了想,又看了看李隆基,微笑著想起一首《六州歌頭》來,似乎很適合這個性格爽快、少年俠氣的人物。
筆墨已經由嬌兒研好,飽蘸了墨汁的筆拿在指間,鄭丹青牽了袖子,略微沉吟,一篇賀鑄的《六州歌頭》,伴隨著一手硬朗古拙的魏碑體,寫了出來。
竹幽閣的其他人,這時候並沒有把太多的精力放在鄭丹青的身上。
填詞又不是隨隨便便的侃大山,在他們心中,曲子詞雖然要比詩做起來容易些,但也畢竟不是速成之物。
這世間七步成詩的奇才看盡千年也沒有幾個,他們更加不相信鄭丹青會是其中之一。
而且即便這次逼著鄭丹青作詞,有幾分戲耍與強迫的味道,但李隆基也不過為了好玩與略微的出氣,逼迫的太多是沒有異議的。
于是,在著人拿來了紙筆,嬌兒開始研磨的時候,李隆基就已經笑嘻嘻的拿出了另一件寶貝疙瘩,捧著那幅花鳥的扇面,來到了李思訓面前。
「伯父,讓鄭丹青胡亂折騰著,咱們看咱們的好東西。您幫佷兒瞧瞧,這扇面出自何人之手,是不是大家所做啊?」
李隆基在長輩面前素來乖巧,這時候一臉笑嘻嘻的樣子,很討老人家的喜歡。
「這扇面哪里得來的?」李思訓笑著接過,隨口問著,胡亂一瞥,卻微微怔了一下,趕忙收斂住了笑容,在燈下認真仔細的瞧起來。
「朋友的,不是我的,托我向您請教請教。您老人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佷兒好不容易抓著您一回,還不得十打十的用全嘍?」李隆基依舊笑嘻嘻的應承著,這時候也看出了李思訓的認真,便看了高戩一眼,偷偷的伸了個大拇指出來。
高戩也笑著沖李隆基拱了拱手,心中緊張的卻是不行。
如今這個當口,一面是鄭丹青正在「絞盡腦汁」的填新詞,另一面卻是讓他驚為天人的扇面在老先生的手里備受端詳。
一面擔憂,另一面是期待,不論哪一邊都是他不願錯過的,高戩一時恨不得自己生出兩個腦袋來。
相比之下,瀟瀟也陷入了幾分尷尬的境地。她是聰明的女孩兒,自然能夠感受到李隆基這幾日來愈發濃重的醋意,于是雖然心里對鄭丹青填詞的事情擔憂的不行,卻又不敢離開李隆基身邊上前去瞧。
字畫她懂得淺薄,好與壞大概能看清楚些,其他再細枝末節的東西,她也知道的有限了。對于李隆基拿來的那一幅扇面,她只覺得精巧漂亮,再多的東西,她就不懂了,所以這時候,也沒有李隆基和高戩那樣的緊張。
她陪在李隆基身邊,眼楮卻時不時偷偷模模的往鄭丹青那邊瞧著。
鄭丹青跪坐在書案旁,背對著她,燈光晃出些不明朗的線條,右肩窸窸窣窣的動著,大概是寫字時牽引出的微小動作。
嬌兒就側坐在鄭丹青的身側,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緊張,嘴唇也因為緊張而緊抿著,尖下巴便愈發明顯了。
嬌兒不像瀟瀟,打小並沒有受到那樣高深復雜的詩文教育,懂得東西更加有限,如今雖然瞧著鄭丹青筆下的曲子詞,卻難以知曉各種好壞。
她是真心喜歡鄭丹青,這時候自然不希望他出丑的。捏在一起的雙手早已泛白,面上卻又不敢太過顯露,害怕影響了鄭丹青的思緒,于是緊張的連大氣都不敢出了。尤其是每一次鄭丹青停下筆來思索的時候,嬌兒更是屏息而待,仿佛自己的氣息會吹散他思緒似的,那般模樣,竟有些**女子中難得的可愛……
嬌兒看著昏黃燈光下鄭丹青的側臉,微微有些出神。她不由自主的想著,這世間上為何會有這樣的男人。明明只有十六歲的少年,卻同時帶著溫文與剛硬……他當然有足夠的男兒氣,嬌兒回想著關上房門後那些**之事,面色微紅起來。
「實在是上佳的扇面,清麗的緊了,設色也漂亮,構圖更是高絕……你看這枝桃花,明明是橫生枝節,卻偏生在這里顯得妙不可言,又與這只黃鸝相映成趣。單是這一份能耐,就足夠這作畫之人闖出一份名堂了。」李思訓不住的贊嘆道,「這閑章刻的也漂亮,‘一簑煙雨任平生’,好瀟灑的句子,真是,呵……」
李思訓不知是不是睹物思情,一時看著那閑章上的句子,竟有了些恍惚的表情,不過很快就掩了,歸于平靜。
「這麼說起來,這真是好東西了?」李隆基笑嘻嘻的問道。
「當然是好東西,怎麼說都比那個做舊的贗品好的多了!」李思訓哈哈一笑,又話鋒一轉,搖頭道,「但說實話,這扇面里,也有幾處老夫看不懂的地方。」
在一旁默寫《六州歌頭》的鄭丹青,自然也沒有將精力完全放到手頭上。耳朵還是一直听著李思訓的言論,听到這里,也不免用心幾分。
「伯父,您快別吊胃口了,快跟我們說說,都急死了!」李隆基連忙催到。
「猴急,幾年沒見,半點也沒沉穩下來,還跟小時候似的!」李思訓笑著叱了一句,又接著道,「倒也不能說是什麼大毛病,只是隱約覺得有些奇怪。按理說,在構圖和設色上能有如此巧思的人,筆下的功力自然是足夠的。可是你瞧這里……還有這里……尾鋒處明顯有些力道不殆之筆,收筆也不夠干淨,就這幾處,實在是可惜了……」
听到這里,鄭丹青不免在心底又贊嘆了一聲。
李思訓不愧是當代山水大家,眼力絕對是不同的。
自己一直以來,雖然不斷的在訓練恢復筆力與指力,但並沒有完全恢復到前世的樣子。這可是一個長久的活計,並非一兩個月能夠完成的,現在來看,大概恢復到了前世五六分的樣子,與尋常人相比,倒也算是不錯了。
所以鄭丹青在畫這幅扇面時,特意沒有用太過高超的技法,就是簡簡單單的工筆花鳥,準備一取其構圖精巧,二取其設色明麗,三取其工整娟秀。這樣一來,雖然不至于十全十美,卻足以搏人眼球。
但是可惜,這些東西雖然能夠吸引大多數人的眼楮,可是到了行家里手的眼中,這筆力上的破綻還是被暴露無遺了。
只听李思訓繼續道︰「好在這並非什麼大問題,不過幾處瑕疵,倒也不影響這扇面整體的漂亮,但來由就因此顯得有些奇怪了。筆力尚有不殆,說明這作畫之人的年紀恐怕不大,可構圖與設色卻又十分老到,非又幾十年的功力不足以想得出來……」
「伯父,又年紀不大,又要有幾十年功力的,您這判斷豈不是自相矛盾了嘛?」李隆基忍不住好奇的問道。
「是啊,」李思訓點了點頭,「所以老夫猜測……當然也只是一個猜測罷了,這扇面,很有可能高人畫過之後,某個年輕人照著臨習的。但若是如此,這幅臨習的作品也足夠讓人滿意,沒有什麼匠氣,也沒有太重的模仿痕跡,只是筆力上有些枯竭罷了,這倒是年紀的限制,後生可畏啊!不過這來源的問題,老夫怕是要讓你失望了。老夫的確沒有見到過這枚章,在花鳥上能有如此境界造詣的,老夫倒是認得幾個,卻未必真由他們所做。你要是非要尋根究底的話,老夫倒是可以幫你問上一問……」
眼見著老者的判斷走了偏途,鄭丹青微微一笑,不再多做關注,回過神來仔細的默寫著……
他寫的並不快,寫寫停停,如同正在思索似的,以免引起他人的驚異。
那邊幾人又閑聊了幾句,大概半柱香之後,李隆基率先回歸到了曲子詞的話題上頭,手執酒盞,笑嘻嘻的走了過來,笑道︰「我說鄭丹青,你的男兒詞寫的怎麼樣了?」
鄭丹青恰好在這時候收筆,他從頭審視了一番,將筆遞給了身旁的嬌兒,起身淡笑道︰「已經寫好了,還請王爺品鑒。」
「好好好,我就幫你瞧瞧!」李隆基輕佻的應了,又呼朋喚友似的回頭對其他人道,「伯父!高大人!我念誦一番,你們才高八斗,也幫著品評品評。」
一臉輕松的走到書案正前方,李隆基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樣子,笑嘻嘻的隨口念道︰「唔,《六州歌頭》。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
只是念完頭一句,李隆基就像是被噎住了似的,瞪大了眼楮不可思議的側頭看了鄭丹青一眼。
鄭丹青也不說話,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食案旁,為自己斟了一杯酒。
李隆基抿了抿嘴唇,收斂去了之前臉上的輕視之意,用少年壯闊的聲音接著念道︰「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