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丹青 第79章 信手(上)

作者 ︰ 驪影

長安三年十月十三日,神都洛陽城里迎來了今年的一場初雪。

難得第一場雪就下的飄灑浩蕩,一片素白鋪灑在青紅二色的房頂上,灑在洛水浩渺的煙塵中,也落在書生手頭藏青色的油紙傘上。

街邊的小商販們早早的收了攤,路上人們的行跡也少了一些。茶葉蛋的香味被空靈的雪氣驅散的厲害,沒過多久,這個城市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甚至連味道都變得空明起來。

縮在牆角的流浪漢緊了緊身上的衣物,皺著眉頭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

馬車車夫們開始格外小心,路上的濕滑會使得行駛有些困難,重新釘上特制防滑的馬蹄鐵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對車輪的小小處理,也是車夫們正在忙碌的事情。

初雪成了小孩子們歡鬧的樂園,尚未化掉的雪花被他們嬉鬧著攥在手心里,笑鬧著就往同伴的身上打去。只是現在的雪還不到時候,粘度不夠,飛到一半的路程便窸窸窣窣的散開了,哪里是雪球,反而成了一朵在半空中四散的雪色煙花。

踩雪的吱嘎聲還不夠好听,只是有些熹微的響動。人們踩過的地方,雪就滑得更加快了些,一些街道上的泥水摻進雪白當中,漸漸的成了泥濘的顏色。

東家開門將一盆水潑出來,白色瞬間融化,只剩一些細碎的新雪片杯水車薪的灑在上頭,讓鄭丹青想起後世做西餐甜品上,灑在上面的糖霜。

西家門前,常坐在石墩子上縫縫補補的少婦也不再出現,天氣越來越冷,于是挨家挨戶的,門窗都開始封得嚴嚴實實。

這樣的時候,熱騰騰的豆花兒成了百姓們的最愛。路上走的冷了,就買一碗蹲在路邊吸溜進去,一股子熱騰騰的香氣就順著空腔直往胃里鑽,于是整個身子都跟著熱帖起來。

一碗豆花兒一文錢,童叟無欺。攤位邊上,一個糖人兒卻賣到五文錢,雖然生意不及豆花兒攤兒的熱鬧,卻也不少賺錢。

冬日是糖人兒最好賣的季節,不會化,只是塑型時要困難一些。而且越到年根底下,給家里女圭女圭買糖人兒的也就越多。畢竟糖這種東西,在這個年頭算是奢侈品,平時吃不起的,只是偶爾總要給孩子買上一只,解解饞。

鄭丹青也吃了一碗豆花兒。白色的豆花兒配著白色的雪,上面幾點青蔥點綴,加之細鹽,雖是一清二白,可撲鼻的原汁原味兒的豆香,竟讓他有了幾分意猶未盡的感覺。

這家豆花兒攤子就開在淳化坊的西邊,距離定桑門大街不過百十步,到鄭丹青家里也十分方便。

攤子很小,只有兩條長胡凳,連桌子都無,索性一碗豆花兒溜進嘴里用時往往不會太多,所以大部分的食客都或站或蹲的吃,連勺子都不用,吃完一抹袖子一付錢,抬腿便走。

攤子的老板是個淳樸的中年男子,待客厚道,平素說話行事都帶了些西北漢子的直爽與熱心腸。

老板的豆花兒做的真材實料從來不胡亂應付,听說是個鰥夫,真實情況到底如何,有待考證。

鄭丹青隔三差五的,總喜歡到這里吃一碗豆花兒。簡簡單單的東西,卻能吃出最美妙的味道來。

尤其今日初雪,天氣微寒,這樣日落時分吃上一口熱騰騰的東西,總是覺得讓人暖和不少。

「老劉,你有沒有听說過醬油?」

跟攤子的老板有些熟稔了,鄭丹青趁熱吃干淨了碗里的最後一口豆花兒,將碗和一枚銅錢遞給老劉,隨口問道。

「醬油,那是個啥東西?」老劉將東西接了,有些納罕的問著,手里的活兒卻不停,一連串的又是三碗盛出來,在雪天中冒著誘人的熱氣。熟練無比的伸手去抓青蔥,連頭都不用回,一捏就知多少,而後簡簡單單卻帶著些韻律的往三碗豆花兒上一灑,漂亮的像是董家酒樓的大廚,「跟咱們農家做的大醬一樣麼?」

「不大一樣,」鄭丹青看著老劉將三碗豆花兒遞給食客,淡笑著道,「也是調味兒的東西,但是是液體的,點綴在豆花兒上的話,會很不錯。」

「爺體?那又是個啥?」手上的活一空,老劉瞪大了眼楮去看做鄭丹青,一臉的驚愕中,口音顯得更加濃了。

「液體,意思是說,像水一樣,能夠流動的東西。」鄭丹青忍俊不禁的解釋道。

「哦……」老劉連忙點頭,「還是郎君懂得多啊!不過老劉俺確實沒听說過。」

「嗯。」鄭丹青聞言便不再多說,微微一笑,看了看天邊因為落雪而泛紅的天色,將手中的油紙傘撐了起來,走了出去。

路上行人已經愈發少了,老劉的攤位上人也少了許多。誰也沒想到今天會下雪,豆花兒做的跟往常一樣多,但是路上的行人少了,過不了多久恐怕就要收攤。

老劉看了看還剩下將近一半的豆花兒,臉上露出幾分心疼的神情來。

「老板,給我捏個糖人兒吧。」鄭丹青撐傘走出幾步又轉了回來,這回來到的卻是隔壁的攤位上。

吹糖人兒的老板剛跟老劉答了聲招呼要收攤,卻來了最後一筆生意,忙不迭的應了,問鄭丹青要個什麼樣子的。

鄭丹青難得看見這兒時的記憶,今日也不知緣何動了買的心思,聞言偏頭微微思付了一下,笑道︰「孫悟空肯定不會捏罷?」

「啊?什麼空?」老板以為自己听差了。

鄭丹青笑了起來,搖了搖頭,道︰「隨意罷,老板你擅長什麼,就給我捏什麼好了。多捏幾個……嗯,我想想,捏七個吧。」

「好 好 !郎君您稍帶!立馬就好!」老板喜笑顏開,麻溜的動起手來。

雪一直下,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想法。

街上的行人越少,街面上白雪的痕跡就越重,漸漸的,那些剛剛泛起的泥濘又被雪白的顏色鋪灑了一層。

做撐傘做了這麼長時間,鄭丹青已經大概模清了太平公主的脾氣,大部分的事情早已做的得心應手。

因為身處這個位置,耳旁的流言飛語听得多了便有些麻木,眼前的白眼譏諷看的多了也愈發懶得理會。當然,也偶爾有那等不知趣的所謂清流,當面指著鼻子辱罵一番,用詞總會有些有辱斯文不堪入耳的地方。

說來說去,不過是說鄭丹青身為男人卻自甘下賤之類的話,無聊透頂。

到了這種時候,鄭丹青自然也不會客氣,罵人話他雖然說得不多,可後世那些簡單粗暴的詞匯,當然要比孔夫子「朽木不可雕」之類的文言文殺傷力大得多。

如果這種還是不夠用,那就直接一個拳頭或是一腳踹過去,秉承著「罵我就等于在罵公主」這個主旨,沒有人敢在侍候找他的麻煩。

當然,這種事情總是越來越少的。大家在見識了鄭丹青不止一次的「有辱斯文」之後,就愈發認識到,他並非表面上那個文弱書生的樣子。

名聲總是一體兩面的東西,這邊有人對他嗤之以鼻,另一面就有人對他趨之如騖。

各種拜帖與應酬總是層出不窮,鄭丹青總是隨手翻翻其中的內容,若對方是在歷史上有些名氣的,他便秉承著幾分好奇的心思去見上一見,如果完全沒有听說過的,便婉言推辭。

既然做的是公主身邊的屬臣,又頂著個男寵的名號,擺一些架子總是無可厚非的。

反正這時候死皮賴臉攀上來的,大多是一些想要借勢的蠅頭鼠輩,何必理會。

再退一萬步講,就算自己真的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還有阿普拉這個百年好公關在一旁照拂著,幾頓酒席幾番禮物,阿普拉總是能把人哄得喜笑顏開。

這樣的日子,實在過的悠閑……

「郎君,七個糖人兒都捏好了,您瞧瞧?」老板忙活了半天,殷勤的問著。

鄭丹青看了看,三個形態各異的羅漢,一個漁翁,另外三個似乎捏的是女子,只是看不出是什麼。

「這個是西子浣紗,這個是昭君出塞,這個是文君夜奔。」老板大概是看出了鄭丹青的疑惑,連忙一一解釋起來。

鄭丹青听得想笑,其實老板吹糖人兒的手藝算不上絕妙,不過是隱隱約約一個輪廓,倒也難得他肚子里還有幾分典故在。

笑著謝過,鄭丹青便付了錢,三十五錢,老板喜笑顏開,殷勤的點頭哈腰︰「這下雪路滑,郎君您可小心著點兒。」

到了這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來往人愈少,豆花兒攤上許久無人,老劉嘆息著也開始收拾攤位,只是看看剩下的豆花兒,愁眉苦臉著。

鄭丹青看了看糖人兒,又看了看老劉,思付了一下,又從袖子里模出五分錢來,遞給糖人兒攤的老板,道︰「你是不是也要收攤了?直接幫我把糖人兒送回家吧,這算是你的跑腿錢。」

老板自然忙不迭的答應,臉上笑意更勝,連忙拾掇著東西,就準備跟鄭丹青一起離開。

「老劉,豆花兒也別糟踐了,我都要了,也一同送我家里去吧。剩下多少,你看著收錢。」鄭丹青又沖著老劉揮了揮手,不再多說,撐傘率先往坊里去了。

老劉看著他雪色中淺淡的背影,愣怔了半晌,直到旁邊攤位的老板叫他,他才恍惚的回過神來,漲紅著臉感激的應了一聲「唉」。

吹糖人兒的老板樂得不行,笑著催促︰「人家郎君都走遠了,你再應一百個聲兒郎君也听不著!還不快些收拾東西跟著!」

說罷,自己先行推著木頭小車,帶著七個搖搖晃晃的糖人兒追著鄭丹青去了。

……

……

敲敲房門,應門的是個四十余歲的婦人,見到鄭丹青便笑著問好︰「鄭郎君回來啦!」

「李嬸兒,今天晚上別做飯了,我讓街口老劉送了豆花兒來,咱們晚上就吃這個。」鄭丹青抬步進門,指了指身後的兩個推車,「你也吃一口再回去,再挑兩個糖人兒給家里孩子帶回去。」

「這可真是的,來郎君家里做活,除了每月的月錢比尋常人家多了不說,還平白無故的得了這麼些好處。老奴真是、真是……也不知是哪輩子修了福報啊!」李嬸兒知道鄭丹青的脾氣,這位郎君雖然看起來極為溫和,實際上卻是個說一不二的,自己也不敢擰著他的脾氣來,這時候心里的感激只能化作不大擅長的言詞。

鄭丹青只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徑自往內院里去了。

「郎君回來啦!」一個十三四的男孩子也听到了外頭的聲音,這時候迎了出來,沖著鄭丹青施禮。

院子本就不大,不論是鄭丹青還是阿普拉,都不是那種習慣被人身前身後伺候的主兒,于是也沒有雇佣太過的僕人。

剛才見到的李嬸兒,是給二人做飯、收拾家務的,平時並不住在這里。

眼前這個少年卻是從門口撿回來的,最初瘦的干癟,幾乎快要餓死,尋了名醫來救,才算是把人從鬼門關里拽了出來。

原本鄭丹青和阿普拉的意思,都是準備給他一筆錢讓他離開的,誰知這少年卻一口咬定自己要報恩,擺出一副打死不肯離開的架勢,若非那時候還沒有入冬,怕是真要上演一出程門立雪了。

見少年如此執拗,二人索性就答應了下來,讓他在院子里負責些掃灑庭除的事情。

少年說自己叫柱子,難听,叫起來也硬邦邦的難受,阿普拉一口胡音,咬起那個「柱」字異常艱難。

救起少年的當日,少年渾身黑得跟碳頭似的,熟悉過之後卻又顯得比尋常人還要白皙些。鄭丹青想了想,索性學起了賈寶玉給身旁丫鬟小廝起文雅名字的模樣,給少年起了「飛霜」二字,听起來有些孤絕料峭的味道。

但少年自稱姓唐,「唐飛霜」這三個字擺在一起,分明又成了後世的甜品。鄭丹青覺著有趣,阿普拉念著倒也順口,名字便這樣定了下來。

飛霜無處可住,自然住在廂房當中。這孩子伶俐,上夜後也不睡死,一旦鄭丹青或是阿普拉房里有什麼動靜,他便點燈詢問。

「我買了幾個糖人兒,你去外頭挑一個自己留著玩。還買了豆花兒,晚上別讓李嬸兒忙活了,咱們吃豆花兒吧。」鄭丹青又問道,「我大哥回來了麼?」

「沒有,大爺著人傳了話回來,說是晚上不回來了。」飛霜脆生生的應著。

阿普拉喜歡自稱大爺,飛霜索性就「大爺大爺」的喚他,竟讓阿普拉喜笑顏開。于是乎,雖然這稱呼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也這樣習慣下來了。

飛霜還沒往外院去,李嬸兒就已經先行走了過來,對鄭丹青道︰「鄭郎君,老奴說句話。那豆花兒剩的實在太多了些,就算是咱們三個人也吃不完的,真的要都買下來麼?」

鄭丹青微微頷首,道︰「李嬸兒你帶些回去給家里人吃,若是還有剩的,我就拿到隔壁去,讓念府的幾位也嘗個新鮮。」

「這……哎!郎君真是大善人啊!」李嬸兒贊嘆著應了,拿了些許銀錢,往外院去了……

三人一起吃了豆花兒,李嬸兒就告了退,趁著夜色還沒有完全籠罩大地,自行往家里去了。

飛霜自告奮勇的收拾碗筷,鄭丹青便隨手拿了糖人兒,又將豆花兒小心翼翼的用小壇子裝了,徑自叩響了隔壁的院門。

既然是鄰居又是舊識,鄭丹青出入念府自然不需要拜帖那等太過正式的東西。應門的人是蘆笙,早在渭城時就已經認識了鄭丹青,而且也沒少幫鄭丹青的忙。這孩子原本見到鄭丹青時還覺得親切,但得知他是在太平公主身邊為官時,就起了些害怕的念頭,行事拘謹了不少,這時候也不敢怠慢卻也不敢熱絡,施了禮,急忙去內院通稟去了……

念奴嬌沒多久就迎了出來,遠遠的看著鄭丹青時抿了抿嘴,走到近前的時候,福了福,喚了一聲︰「鄭大人。」

「嗯。」鄭丹青舉了舉手中的東西,微笑道,「坊前的一家豆花兒做的挺好吃的,我買的多了,給念總鏢頭拿來些,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就是嘗個新鮮。這兩個糖人兒,看著有些精巧就買了,給你的。」說罷,將東西遞了過去。

蘆笙趕忙接了那壇子豆花兒,再看看那兩個糖人兒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蘆笙,你先將豆花兒拿下去熱熱吧,再沏些茶來給鄭大人奉上。」念奴嬌吩咐道。

蘆笙如聞綸音,連忙應了,轉了出去。

于是乎,會客的正廳中便只剩下的鄭丹青與念奴嬌兩人。

廳門關的不嚴,一陣寒風將大門吹開,吱嘎聲中一卷風雪隨之襲進。

微紅的天色仍舊顯不出已經入夜的質感,初雪帶著寒溫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息,將整個正廳渲染出一種莫名的味道來。

夜,的確有些深了。

——

——

注︰很多小說里都說,馬蹄鐵在唐朝的時候還沒有傳入中國。但是在百度里查的話,這個說法似乎爭議頗多。就當它已經有了罷,影子和鄭丹青都沒有再「發明」一次這個東西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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