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丹青 第80章 信手(中)

作者 ︰ 驪影

「這些日子,在洛陽城住的可還習慣?」

「還不錯,多謝鄭大人掛念。」

「念總鏢頭的身體可好些了?如今入了冬,對什麼病來說恐怕都是一種煎熬。」

「還好,托城南一家有名的醫館開了藥,這幾日連喝帶敷的,病癥上終究好了幾分。」

「蘆笙那孩子似乎又長高了些?」

「是,難得鄭大人看的細致。蘆笙正是長個的年紀,的確比那時候……高了。」

提到那時候,念奴嬌的面上就顯出幾分僵硬來。一口一個的鄭大人也將人推到了相當疏遠的地步,稍顯冷落的門庭中,終究愈發冷落下來。

沒有人去關正廳的門,不管怎麼說,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總是不大好的,開著門似乎稍微好了一些。

但風雪卻是嗅不到這人情冷暖的,只是單純且延綿的下著,仿佛一場不會停歇的舞蹈。

終究是有些冷,念奴嬌有些後悔了,早知道,就不應該把蘆笙支開。

念府里早已不像在渭城時那樣的熱鬧,身旁也沒有了那麼多的下人圍繞在左右。至于鏢師,除了念奴嬌和一直未曾見面的念總鏢頭之外,鄭丹青並沒有見到其他人。整座院子里,似乎只有念武、念奴嬌與蘆笙三人的存在。

三個人,同鄭丹青家中差不多大小的兩進院子。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總要比鄭丹青那里冷清了不止一分。

念奴嬌稍稍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她的確比渭城那時候清瘦了不少,只是身子依舊有些豐腴。雖然是在盛唐這個以胖為美的年代,念奴嬌還是稍顯臃腫了些。

但跟渭城時候相比,她已經漂亮了不少,最起碼眉目已經能夠看清,鄭丹青打量著,發現她的五官還是能夠入目的,說不上難看。

蘆笙仍舊沒有折回來,二人溫寒的話卻已然說到了盡頭。

早已不是當時初見,時隔不過半年,情景竟已然翻然如斯。這樣的種種,落入誰的眼中,誰都會嘆上一句世態炎涼罷。

「入夜了,我先回了。」鄭丹青率先開了口,沖著念奴嬌微微拱手,抬步而出。

「送鄭大人。」依舊是硬邦邦的稱呼,念奴嬌卻隔了好一陣子才說出來,連忙快步去送,走到正廳的門口時,鄭丹青已然走出了院子。

倚門而立,念奴嬌看著風雪中那人的背影,臉上顯出幾分莫名的恍惚來。

她忽然想起那時候在渭城的院子里,自己也曾經看過這樣的鄭丹青,只是那個時候,漫天鋪灑的還不是風雪,而是飛花。

一站就不知站了多久,最終還是被蘆笙的呼喚驚醒的。

看著蘆笙不無擔憂的小眼神,念奴嬌笑道︰「我爹怎麼樣了?」

「鏢頭還真吃了些,說是那豆花兒味道不錯,還讓我明兒也多買點那。」蘆笙道。

念奴嬌聞言面色一緊,問道︰「你沒說是他送的吧?」

「沒有沒有,小的可沒有那麼笨,只說是在巷子口買的。」

「嗯,就你機靈。」念奴嬌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又道,「那你明天也接著去買吧,難得有東西能夠對上爹的胃口。」

「好!」蘆笙脆生生的應了,轉頭就去鎖院門。

念奴嬌這時候才覺得果然有些冷了,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縮了縮肩膀,往里面走去。

兩個糖人兒還在案上放著,念奴嬌將它們在手里拿了,發覺那上頭早已沒有了他手心的溫度。

糖人兒,一個像是羅漢,另一個像是個少女,十分精巧的樣子。

再怎麼剽悍的外表,念奴嬌也是少女的心思。她看著兩個難得一見的小玩意兒,笑了起來。

听到了蘆笙的腳步走近,念奴嬌將那個羅漢的糖人兒遞了過去︰「自己拿著玩吧。」

「啊!」蘆笙有幾分歡喜的雙手接了,在等下笑嘻嘻的看了一會子,才仿佛想起了什麼時候,漸漸斂了笑容,看著念奴嬌,欲言又止。

「知道你想說什麼,別說了。」念奴嬌也收了笑模樣,轉身往內院里走去。

蘆笙抿了抿嘴唇,終究是忍不住道︰「娘子,鄭郎君在渭城的時候,小的是接觸過的。鄭郎君他,雖然看起來冷漠了些,但他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人。咱們家里現在畢竟拮據著,總鏢頭的病都靠錢來維持著,即使小的不說,依娘子的精明肯定也猜得到,那真是花錢如流水的。雖然總鏢頭在這里的兄弟照拂著些,可這樣子,終究不是什麼長遠之計……姑爺雖然現下也走著鏢,可是姑爺他畢竟不是吃這口飯出身的,什麼東西都要重頭學。說句不好听的,咱們鏢局的名聲早就倒了,姑爺如今真的就是從頭在做的,哪里接的到什麼值錢的單子?要是娘子你沒受傷的話或許還好些,可是……」

「別說了!」念奴嬌終于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難得的嚴厲辭色,把蘆笙嚇的一個激靈。

半晌無言,只有風吹窗欞的聲音,嘩嘩嘩的,散亂的踫撞著。

腦中不斷的閃爍著二人渭城時相處的片段,從花痴到開懷,又從看不透到落寞,最終一切夏日的暖意都化成一場支離破碎。

念奴嬌覺得有些喘不過起來,背後的傷口也隱隱作痛著。

雖然對蘆笙的斥責有了些悔意,念奴嬌卻不願再承認什麼,一咬牙,頭也不回的沖進了自己的房間。

房門狠狠的關在身後,就仿佛被斬斷的情愫。

初雪,仍在下著。

……

……

燈如豆,夜昏黃。

當飛霜打了第七個哈欠的時候,鄭丹青終于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筆,搖頭催促道︰「讓你早些去水你不听,一會兒你要是因為打瞌睡的緣故,打翻了你前面那碗絳藍彩,我可是真要扣你一個月工錢的。」

飛霜聞言吐了吐舌頭道︰「知道知道,這麼一小點就是一百二十錢嘛,也不知道是怎麼難得的東西,竟然貴成這樣……」後面的半句話,當然是小聲嘟囔出來的。

只是再怎麼小聲也沒有逃過鄭丹青的耳,他搖頭道︰「你哪里知道這些東西制作的困難?就這絳藍彩,采得是春夏秋三季七種不同的花做底,又用東海產的一種貝殼做料,幾經研磨萃取才得出來的寶貝疙瘩,當然是難得東西了?而單單有這些原來還是不行的,如何配比,如何下料,在什麼樣的季節下料,制作期間經歷的溫度濕度又如何……這其中種種,每一個細節,都決定了這絳藍彩的好壞。這家的絳藍彩做的漂亮至極,除了工藝上的高超之外,也是因為趕上了好年頭。」

飛霜听得咋舌,他哪里想得到,這麼一丁點看似普通的顏料,其中竟然有這麼多的說道與講究。

鄭丹青這時候已經重新落筆,嘴上接著道︰「當然,只有顏料也是不行的,好的顏料要配上好筆、好紙,當然更為重要的,是使用顏料的人。再好的料子,讓三歲孩童去涂抹,那也都是糟踐東西。即便是給崇文館里那些附庸風雅的學士手中,也未必就能展現出真正的美妙來。只有遇上了真正好的執筆人,遇上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候,才能真正的施放出完美來。這就跟當年王羲之寫《蘭亭集序》差不多,他回家之後,再將《蘭亭》寫了許多遍,卻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第一件完美無缺了。其中所差為何?不過是天時、地利、人和罷了。這東西雖然听起來玄虛,少不得被一些不通其中關竅的人調侃不屑,但實際上……呵,就算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罷。」

鄭丹青這一通洋洋灑灑下來,听得飛霜是目瞪口呆。他只隨著鄭丹青的話去想象著那一副副的畫面︰少女們如何在不同的季節中將花兒摘下;精研此道的師父們,又是怎樣一一細細研究著今年花瓣的好壞來找尋配比;東海的漁夫將貝殼賣給商人,幾經轉手車馬勞頓,那略帶腥味兒的東西,終究與各個季節的鮮花踫撞到了一起;天氣開始變化,顏料開始慢慢的成型,又是幾經輾轉才放到了櫃台之上,到得了每個作畫人的手中;遇水,它又得以重新舒展,遇筆,它得以恢復生機,遇人,它得以燦然綻放……

模模糊糊的,飛霜像是想到了什麼,又像是悟到了什麼,可是仔細去想,卻又什麼都抓不住了。

隱隱約約的,鼻子就有些發酸,飛霜恍然驚醒,有些慌張的想著,自己這是怎麼了。

「沒看出來,竟然也是個有些靈性的孩子。」鄭丹青自然注意到的飛霜的反應,微微一笑。

飛霜沒大听懂,卻也不敢多問,只安安靜靜的看著鄭丹青作畫。

他來到這里的時間不算長,卻喜歡看鄭丹青寫字作畫的樣子,總覺得,那種幾筆就可以將事物活靈活現的移到畫紙上的感覺十分神奇。

鄭丹青幾乎每天晚上都會筆耕不輟,飛霜便也每天都在旁邊瞧著,他不敢說話,更加不敢發問,只是好奇的看著,時不時無聲的吧唧吧唧嘴巴,表示一下自己的贊嘆。

只是飛霜畢竟是個半大孩子,就算是再怎麼忍著不說話,哈欠卻總是忍不住的。有好幾次,鄭丹青準備收拾收拾去睡覺時,都發現這孩子已經趴在書案旁睡著了。

看著飛霜今夜也惺忪著的睡眼,鄭丹青再次問道︰「真的不去睡?」

飛霜微微臉紅了一下,趕忙搖頭,道︰「我是侍候郎君的啊,哪有下人比主子睡覺還早的道理?再說、再說……」飛霜的臉愈發紅了,低頭有些羞澀的道,「我覺著,我最近有些好吃懶做的。吃得又多,又總想睡覺,這樣、這樣不好……」

鄭丹青聞言忍俊不禁,搖頭笑道︰「這有什麼不好的?你如今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吃的東西多一些、睡覺多一些都是很正常,否則你要怎麼長個呢?嗯,你這個年紀、這個身高還是矮了些,下回讓李嬸兒給你多補補鈣。鈣片肯定是沒有了,用點蝦皮好了,骨頭湯也不錯,維生素要用什麼補?不大記得了,你就多曬曬太陽罷。」

飛霜听得更是糊涂,最終只好贊嘆一句︰「郎君您懂得可真多!」

鄭丹青一笑,不去接話,繼續畫了下去。

飛霜回想了一下鄭丹青方才那些話,仍舊覺得有些雲里霧里,這時候終究有些忍不住,問道︰「郎君,您把這個絳藍彩說的那麼神奇,那您也會調麼?」

「簡單的顏料尚可以自己弄一些,復雜到這種程度的……倒也不是不能做,只是即便做出來了,也未必有人家做的這樣出彩。而且,既然能夠買到的東西,又何必舍近求遠呢?」鄭丹青微微一笑。

飛霜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又仔細的看了看鄭丹青面前的畫,問道︰「郎君,你畫的這是個什麼鳥呀?可真好看,藍藍的,沒見過。」

「翠鳥,秦嶺淮河那邊多一些,洛陽這邊,應該會比較少見。」鄭丹青停了筆,淡笑道,「你也未必沒見過,有一些女子的飾品中是要用翠鳥羽毛的,畢竟羽毛顏色如它這般艷麗的,還真不太多。」

「啊!那多殘忍啊!」飛霜瞪大了眼楮。

「呵,殘忍麼?君子無罪懷璧其罪,說的就是這樣的道理了。」鄭丹青淡淡一笑,索性夜已深了,他便不再繼續,洗筆收拾一番,攆了飛霜去睡覺,自己也吹了燈,躺在榻上閉上雙眼思付著什麼。

這些日子,筆力已經鍛煉的不錯了,一些有難度的筆法,如今都可以游刃有余。

避人耳目的時候,又做了幾幅加蓋「一簑煙雨任平生」閑章的字畫,都拿到曲風閣那邊賣給史老板了。

史老板這人還有些經營頭腦,早就猜出了一些什麼卻不點破,只學著鄭丹青的樣子悶聲賺大錢。而同時,史老板每月定時奉上的月供銀子是不少的,按照定例分成,而往往,鄭丹青將銀錢拿到手之後,都會隨手扔到紅袖樓的賬目上,並不仔細清點查看。

唐朝官員的俸祿並不薄,雖說看起來只有一貫多錢,但除卻這些俸祿之外,生活所需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做衣服的布料、柴火木炭,朝廷都是會按照等級下發的。除此之外,官員按照等級還會配備職田,但是職田稅收這一項收入,並不比俸祿本身遜色多少。

可以說,基本上單是這些東西,就足以滿足正常人的生活所需。所以俸祿,不過是一些零花錢罷了。

當然,大多數的官員還要將迎來送往、上下疏通、左右打點的錢準備好,但鄭丹青原本就懶得去踫這些人情世故,而且又有阿普拉代為處理,他也樂得清閑。

阿普拉任職以來,也一直混的風生水起,最近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麼,整天整天的見不著人影。

當時分配這院子的房間時,因為只有一個主臥臥房,二人沒少因為這臥房的歸屬而起爭執。

阿普拉說自己歸家的時候不多,要是佔了主臥的話,豈不是站著茅坑不拉屎麼?而且主臥里還有個書房,阿普拉從來不讀書,實在是沒什麼用處。

鄭丹青想想覺得也對,便也不再跟他爭論,搬了進去……

如今實施情況果然如此,阿普拉能有一半的日子在家中睡覺就算不錯了。今夜又不知去了哪個溫柔鄉消磨,倒也是風、流快活。

相比之下,自己的生活似乎就要簡單許多了。

上班、回家、寫字、作畫,偶爾同阿普拉、高戩小聚一番,當然,有的時候也會被阿普拉生拉硬拽著,去參加一場熱熱鬧鬧的聚會。

這樣的聚會,偶爾參加一下鄭丹青尚且覺得有趣,一旦頻率密集了,他就難免覺得頭疼。

阿普拉也已經模清了鄭丹青的脾氣,很多酒席都幫他擋了,的確是個稱職的好大哥。

除此之外,生活的確是平靜的很。當然這期間,興起的時候,又給瀟瀟寫了兩首詞,依舊是軟綿的少女幽思,用瀟瀟溫軟的嗓音唱出來,實在是有如天籟。

這樣的生活,唯一讓鄭丹青有些拿捏不準的,就是住在自己隔壁的念奴嬌。

到底是對這女孩子有些欣賞的,不可能完完全全的置之不理。這是這女孩兒太過倔強了些,明明能夠看出那院子一派蕭瑟冷清味道,念奴嬌卻從來不開口要求自己的幫助。

依著鄭丹青的性子,別人不說,他也不會去問……

嗯,手上這幅信手的花鳥也只剩收尾了,明天加上那枚閑章之後,趁著正好休沐,去城外拜訪一下李思訓老先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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