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說,仗義每多屠狗輩。
張何雖然不是屠狗出身,但里外里的身份,的確沒有太多值得炫耀的資本。
年輕的時候走過南闖過北,甚至在衙門的公簿上留過名字,也曾經往大牢里走過一遭。多少年漫不經心的下來,也讓他在所謂的綠林與江湖上留下了幾分名聲,甚至幾段頗有些意趣值得玩味的故事來。
只是張何慢慢的上了年歲,有了家室,有了兒子,那些年輕時候喊打喊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日子,在他眼中,就從極富吸引力的快意恩仇,變成了毫無意義的疲于應付。
收了手,就索性在洛陽城里定居下來,開了一家用不上太多技術含量的印刷坊,花重金請了幾名老師傅,帶著舊日的兄弟們,安定下來。
到底舊日的名聲還在那里,身手功夫也從來都沒有落下。雖說是面對客人時擺出一份商人的客套來,可一旦落到骨子里,他終究還是那個早年間闖蕩江湖講道義規矩的張何。
大概也就是因為這些骨子里的性情,雖然不如那些專業的商人們在商言商利益為重,張何印刷坊的生意卻一直都不錯,還是許多客人都喜歡他這等直來直去的爽利勁兒的。
再加上跟道上兄弟的交情沒斷,同地頭蛇的關系牢靠,生意做的也順利同時,也不知通過多少層關系,稀里糊涂的就攀上了李隆基這個高枝。
李隆基認識的人多,酒桌上沒少介紹客戶給他。對李隆基來說,這或許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可是對于張何來說,那確實天降的福分,揮揮手就是大把大把的銀錢。
只是生意做得再好,也終究有不如意的時候。如今洛陽城里的印刷坊越開越多,價格上就互相打壓的厲害,現下更有了幾分你死我活的格局。
沒多少賺頭,卻又平白的操著那份心,受著那份罪,張何甚至打過關掉印刷坊的主意,不過好在老天爺……不,應該說是李隆基,讓他在作出這個決定之前,遇見了鄭丹青。
活字印刷其實算不上什麼發明,只能說是一種改良,可卻是一種絕對可以引發變革的改良。
張何讀過的書不多,在印刷行當里多年的浸yin,卻也讓他能夠明白這一點。只要他能想辦法利用好這個優勢,昨天晚上,鄭丹青給他留下的,就不單單是一個改良的法子,而是金山銀山。
雖說鄭丹青揮揮衣袖淡笑著就去了,準備補覺的張何卻躺在床榻上難以入眠。江湖上養成的秉性,不允許他如同尋常逐利商人那樣,開開心心的將這法子收入懷中,然後不聲不響的發大財。
他覺得自己欠鄭丹青的,不論後者願意不願意,自己都欠他的。
于是無法入睡的張何打點人去準備兩根金條,追著鄭丹青出了門,一直奔到弘文館卻發現鄭丹青根本就沒有在。他不是很清楚鄭丹青的身份,只知道昨夜忙活的那些書是送到弘文館的,細問了弘文館把守的門官,才知道鄭丹青其實是太平公主的屬官。
有些納罕著多方打听,又親自去問了李隆基本人,張何才大概猜到鄭丹青今夜會在紅袖樓,于是懷揣兩根金條,單槍匹馬的就找了過來。
縱使離開江湖很多年,張何的身上仍舊帶著很濃的江湖氣,這一點,或許也只有他自己發現不了。
「我不大知道,這樣一根金條要是折換成現錢,大概值多少貫?」
鄭丹青將金條拿在手里顛了顛,很沉的樣子。
金光在油燈下閃著一種刺眼的亮度,不知多少人會為之拼命的東西,鄭丹青拿在手中時,卻也只是淡淡的樣子。
張何笑道︰「這金子成色是足的,這麼一條拿下去,五百貫總是要值得。」
鄭丹青點了點頭,又稍顯疲憊的淡笑道︰「張老板出手這樣大方,丹青實在有些慚愧。」
張何一揮手,笑的豪爽︰「鄭大人真會開玩笑,您指點的東西,可要比這兩條金子值錢的多了!這些東西不過算是我張何的一點心意罷了,日後鄭大人有什麼困難,大可跟我張何說。其他的我張何不敢吹噓,不過洛陽城里道上的大哥們還都肯賣我張何一份面子,雖然鄭大人未必用得上。」
「好,丹青先行謝過。」鄭丹青淡笑著拱手。
這些話,落在鄭丹青的耳中或許不算什麼,可落在紅袖樓眾人的耳中,卻足以讓幾人變了臉色。
**忍不住皺了眉頭,退後半步打量這個張何的模樣。瀟瀟思付著問道︰「敢問這位張老板,龍慶堂的雷老大……」
「那臭小子是我表弟,難為姑娘倒是認識。」張何朗笑一聲。
在場中人都不免大嘩,再看向鄭丹青的目光也變得愈發復雜起來。誰也弄不明白,這個看起來普普通通,除了長相俊朗、有幾分偏才之外,為何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同那麼多大人物搭上干系。
先是李隆基、太平公主這樣的皇親國戚,而後又是張何、雷老大這樣的道上人物。尋常人打著燈籠一輩子都找不到的門路,怎麼就都能被他隨意的撞上?
一時間,眾人真是又羨慕又嘆然,尤其是**,看著那兩條金條早已想到了什麼,在听到張何自報家門之後,面色愈發難看起來。
「一條值五百貫,還是很值錢呢。」鄭丹青的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酒氣,甚至連臉上疏淡的笑容里,都浸染上幾分酒意來,「那兩個就是一千貫,嗯,百萬錢……嬌兒,我沒算錯吧?」
嬌兒也猜到了他要做什麼,扶著他的身子微微發抖,不知怎地,鼻子酸澀的厲害,要不是死命的忍著,眼淚早已流出來。
「沒錯的鄭郎,沒算錯。」
「嗯,我數學向來不好,得好生問問。」鄭丹青輕笑了一下,隨手將那兩塊金條塞給了**,「您方才說了,什麼時候拿出八十萬錢,嬌兒就歸我。這兩塊金條給您,嬌兒今晚就跟我離開。如何?」
圍觀之人又是一陣大嘩,連阿六都忍不住提醒道︰「鄭郎君,那些金子值一千貫的,您給多了……」
「閉嘴!」事情來得太突兀,**一時間竟有些接受不了,思付間狠命的瞪了阿六一眼,「還不快滾下去伺候客人!」
雖說嬌兒以百萬錢賣出去,已經是一個很不錯的數目了,可這個世界上,哪里有嫌錢多的人?眼看著這麼容易就入了兩塊金條,**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刮子,心想當時開價,怎麼就開低了呢?
「鄭大人,這事情先不忙著急,這金子的成色還得驗一驗……」**賠笑著,懷中兩塊金條的重量讓她很是滿意,貪欲卻是無止境的,還在滋生。
「這位媽媽,你是在質疑我張何的金條成色不好麼?」張何卻在這時候開了口,「這事情你不必著急,想要驗,我張何明天一早陪著媽媽你去驗。若是不足八百貫的成色,差多少,老子賠給你多少?要是多了,麻煩媽媽再給鄭大人送到府上……」
「啊!那就不必了!張老板在這里做主,我這個老婆子自然是信得過的!」**趕忙見風使舵,懷里的金條收的更緊,好似想要直接揉進身體里似的,臉上笑得像一朵菊花。
張何有些看不得這樣子,邁上前一步,還想說道說道,卻被鄭丹青開口攔了下來︰「張老板,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坊門可關了麼?」
「還沒,但是快了,也就還剩半個時辰的功夫。」張何應承道。
「真是勞煩張老板的,日後丹青必定登門道謝。嬌兒,你收拾東西要多長時間?」鄭丹青微笑著問道。
嬌兒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這時候干脆的應道︰「嬌兒沒什麼可收拾的!」
「不帶些衣服首飾麼?我那里可什麼都沒有。」
「不帶了!」眼淚仍舊在止不住的流,偏偏嬌兒的雙眼卻異常堅定,「都是旁人給的,不要也罷!」
「好。」鄭丹青抬手為她輕輕拭去淚痕,微微一笑。
……
……
雇來的馬車行駛到鄭丹青家門口的時候,又累又困又有幾分醉意的鄭丹青,早已躺在嬌兒柔軟的大腿上睡了一覺……
被停車的晃動吵醒,鄭丹青下了馬車,對張何招了招手,笑道︰「坊門都關了,張老板就在寒舍對付一宿吧。」
「恭敬不如從命!」張何抱拳笑著應了。
小僕飛霜揉著眼楮來應門,看著鄭丹青與一個女子卿卿我我,一雙睡意朦朧的眼楮就在呼吸之間瞪得圓了。
「瞪什麼瞪?你家主子抱得美人歸,還不好生伺候著?」張何忍不住打趣飛霜這孩子,飛霜白了張何一眼,那意思是這話用得著你說?
「郎君,我去收拾房間!」飛霜一溜煙跑了個沒影,張何也不知什麼時候腳底抹油不聲不響的進了院子。
馬車已經駛離,只剩下微小的吱嘎聲在巷子里回蕩著。
天色又泛起紅暈來,冬日的夜,似乎又要飄下一場雪來。
「嬌兒,我是不是從來沒有給你寫過詩詞?」鄭丹青看著洞開的院門,以及紅暈的如同美人臉的天際,微眯起眼楮來。
「嗯,不寫也沒關系的。」嬌兒果然紅著臉,比天邊的紅暈不遑多讓。
「不寫,那就吟一個給你。」鄭丹青笑著低頭,擒住她柔軟的唇,許久方準許她呼吸,「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