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丹青到底不是那種殺人越貨的品性,幾句話問清了那褚姓後人欠下的債務後,便估量著多給了些銀錢,打發他去了。
二百貫錢,足夠他還賭債已經買下幾畝良田重新討生活的。至于這錢到底要怎麼花,鄭丹青管不了,也不想去管。他只是本著良心做了他能做的事情,至于其他的,就與他無關了。
倒是這書帖一定是要買的,這麼好的傳世之作,萬一還留在一個賭徒手中,結局如何都是很難說的。反倒不如自己買下來,最起碼,鄭丹青覺得自己會用性命去保護這些東西的。
兩百貫的銀錢的確不少,一開口把史延史老板都嚇了一大跳。雖然二人交情很不錯,曲風閣的復興也月兌不了鄭丹青的功勞,可是二百貫……史老板還是覺得,應該問清緣由再商討。
偏偏鄭丹青要的急切,又擺出一副即便向城中高利貸借,今天也一定要拿到的架勢出來。那些高利貸,也就是所謂洛陽城里地下江湖氣息的東西,並不是輕易可以招惹的。史延可不希望鄭丹青過些日子便身首異處,于是看著鄭丹青難得擺出的那副疲懶模樣,咬牙切齒一番,還是十分心疼的東拼西湊一番,將二百貫拿了出來。
鄭丹青隨口道了聲謝拿錢便走了,史延瞪著他的背影瞪了許久,生怕他就這樣一去不回,又下意識的覺得鄭丹青並非這樣的人。如此踟躕輾轉,令他之後的生意都交給了雇來的伙計,沒了心思,當天晚上也不免一夜難眠。
相比之下,鄭丹青可就逍遙自在的多了。昨夜抱得美人歸,今晚又捧回了一件稀世珍寶。
素來性子淺淡的鄭丹青,這時候臉上也不覺有了些發自內心的笑意,于是連飛霜看到容光煥發的自家主子時,都不免愣怔了好一會兒,直到鄭丹青走進院子多時,他才胡亂的關了院門,追了上去。
「郎君郎君,那位嬌兒姐姐,會是日後的主母麼?」飛霜小跑著湊上來,瞪著一雙好奇的眼楮問著。
「什麼主母不主母的。」主母是下人對主家正妻的尊稱,鄭丹青好心情的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嬌兒姐姐只是在這里暫住,結婚這種事情,是兩個人的事情,當然要你情我願的,還要看合不合適,哪里那麼容易?
「哦!」飛霜似懂非懂的應了,又下意識的伸手就要去接鄭丹青手中的檀木盒子。
「不用不用,我自己拿。」里頭新得的書帖,鄭丹青正視如珍寶著,哪里會假手他人?一想到自己捧著的可是後人全未見過的王逸少真跡,鄭丹青的臉上就又洋溢出光彩與笑容來。
飛霜看著就覺得奇怪,打量了鄭丹青一圈,問道︰「郎君,你出門的時候不是拿傘了麼?傘呢?」
「啊!從曲風閣出來的時候已經不下雨了,傘大概是忘記在那里了吧。」鄭丹青看了看地上殘留的雪跡,方才那一場大片的鵝毛,如今天色卻已經全然放晴,好像片雪從未飄落一般,果然是一場快雪時晴。
抬頭看看天色,再看看院子里的梨樹上雪跡開遍的梨花,鄭丹青忍不住大笑三聲,神清氣爽。
……
……
這夜幾近子時,洛陽城安靜的像是一個巨大的墳墓。
風雪都已經停止,只有走街串巷的打更人,拎著破鑼、使喚著破鑼嗓子,游魂一般的在各個坊中游蕩著。
鄭丹青旁晚回來時就一頭鑽進了書房,並吩咐下去誰都不要進來攪擾,于是便一個人抱著《快雪時晴帖》歡天喜地的研究、臨摹,直到子夜時分,才手握著筆迷迷糊糊的趴在書案上睡了過去。
洛陽的夜色安靜的讓人覺得詭異,似乎除卻田流坊之外,只有皇宮周遭的燈火是通明著的,皇宮值夜的守衛們站在皇城之上,看著百里的寂靜與黑暗,也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李隆基這時候便站在皇城之上,夜風灌滿了他黑袍, 啪作響的火把,又將他身上的玄色軟甲映照出一種靜肅的光芒來。
他的左手習慣性的放在腰刀上,這樣的姿勢讓他可以隨時出刀。他的腰板素來挺得筆直,這不僅僅是因為兒時皇家嚴苛的規矩與教育,也是因為他的性情所致。
這樣習慣于沿街放馬,傲市游俠的人,怎麼會輕易在人前彎曲下腰脊呢?
晚上雖然沒有風,卻不代表洛陽的冬日不冷。站在外頭久了,**在外面的肌膚仍舊會有一種被刀鋒割破的感覺,帶著一種深深的刺痛感。
李隆基有時候很喜歡這種刺痛感,這樣的感覺讓他冷靜,讓他更為清醒,讓他更加銘感于自己的生命,也讓他對洛陽城的黑夜認知的更為透徹。
對于他來說,生命本身就是一場毫無預兆的追逐。身為李家子弟,誰都不知道女皇會不會讓你見到第二天的太陽,于是還在孩提時代的那些年,李隆基有些深深的迷戀于黑夜,又或者,如今整夜的酒宴與田流坊的流連,也只是一種為了在黑夜中還睜大眼楮的借口罷了。
迷戀,有時候就代表著深深的畏懼。
而作為血脈中流淌著驕傲皇族血統的李隆基,絕對不容許自己對任何東西有所畏懼。
于是他總在黑夜面前睜著眼,死死的盯著,就像他現在盯著黑夜,偶爾又轉過身來盯著皇城里面連綿起伏的皇宮一樣。
「三哥,這天寒地凍的,外頭的活兒讓我們這些皮糙肉厚的家伙來做就是,您還是回去烤烤火吧!」
有同袍蹭蹭蹭的登上李隆基站立的箭樓,在黑夜的寒意面前搓了搓耳朵,又跺了跺腳。
與李隆基相熟的同袍們都管他叫「三哥」,不是因為血緣上的親近,只是單純的一種尊敬。
李隆基是那種很容易讓人尊敬的家伙,這種人聰明卻不會太過刺眼,為人豪闊經常請客卻又不會讓人覺得土豪,做人仗義從來不拿自己王爺的身份擺架子,隨隨便便一個普通出身的同袍,他都可以跟人家挎著脖子的稱兄道弟,他臉上那種陽光、真摯的笑容,絕對可以讓這幫子同袍為他賣命。
有的時候,或許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那麼一些人,生來就要比尋常人耀眼,就注定了要不同凡響的。
只是很多時候,這些人未必能夠遇到那樣的機會和際遇,更多的時候,是這些人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超凡之處。
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同袍,李隆基露出一口白牙明麗的笑了笑,道︰「不必不必,原本今天晚上就是我值夜,哪有用兄弟們擋箭的道理?正好晚上吹吹風還覺得舒服,再說,大概還有小半個時辰也就換班了,瞧把你凍的,我看你還是趕快回去鑽被窩吧!」
那家伙的確也被凍的夠嗆,這時候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縮著膀子道︰「那……好吧,我就先回去了。三哥你也不用太認真,將軍又不是不給你面子,何必非要這麼認真的值夜呢?我看其他的皇親國戚,也不過就是在咱們千騎或是金吾衛那里掛著職罷了,見過他們真正值勤的次數都少,更何況是值夜呢?三哥你又何必……」
李隆基笑罵道︰「給你說的這麼容易,咱們這一班本來人就少,我要是再不值夜,你小子還哪來的時間去伺候你家的小桃緋?還嫌老子值夜了?心里是不是嘀咕著你三哥我傻呢?我跟你說,老子這是講兄弟義氣!這叫為兄弟兩肋插刀!」
「是是是!三哥你是全千騎第一大善人,哪有人不知道啊!」年輕的同袍又跟著笑鬧了幾句,這才去了……
看著他的背影,李隆基不免又笑罵了幾句,再轉回滿目黑夜時,雖然明明是子夜十分,他卻覺得那粘稠感反而散開了一些,空蕩蕩的洛陽城不再那麼黑暗了。
他畢竟還年輕,更大的命運還在等待著他的顛覆。
而在這時候的淳化坊中,鄭丹青趴在書案上睡的香甜,手中紫毫飽蘸的墨汁已然干了。他的左臉失去平日風度的壓在胳膊肘上,明顯會被壓出一個不雅的紅印子來。
偶爾得到珍寶的鄭丹青,就像是得到了玩具的孩子,竟然在這樣四下無人的夜里,流露出幾分天真來,倒也真是難能可貴。
只是這樣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不多時,鄭丹青就被院子里一陣熙熙攘攘吵得醒了過來。有些詫異的放下筆整理衣衫走出書房,卻見飛霜正搖搖晃晃的背著阿普拉往屋里走,披了披肩的嬌兒正在邊上小心翼翼的扶著,面上帶了些惶恐之意。
被冷風一吹,兼之被眼前的景物一激,鄭丹青的睡意早已全無。他立刻走上前將阿普拉扶穩,即便是透過厚重的棉衣,他也能夠感覺到阿普拉身上散發出的異樣的熱度。
「這是怎麼了?」鄭丹青皺了眉頭。
「還好飛霜耳朵尖,听到了院門那邊有點動靜,就出去瞧瞧。沒想到阿普拉大爺正倒在門外頭,只暈乎乎的敲打著門。瞧這樣子,不知在外頭凍了多久了!」嬌兒連忙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