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這麼多年的印刷生意,我倒也模清楚了幾分里頭的門道。其實說句實話,這做生意啊,跟我們在江湖上拼打拼殺的搶地盤也差不多。贏了一場仗未必就能夠得到什麼,不過這些個盤口和店鋪,還都是這一場場真刀真槍的拼下來的。要不是那些一場場小仗的勝利加起來,也未必就能夠贏下這個盤口來……」
張何隨意說著一些感慨,這時候也覺著自己說的不大順溜,笑著對鄭丹青道,「我就是隨口說說,鄭大人也隨便听听。都是些粗話,亂七八糟的,鄭大人不要見笑就好。」
「張老板叫我丹青就好,別一口一個大人了,叫得我腦仁子生疼。」鄭丹青微微一笑,「張老板說的這道理,丹青倒也听得明白,就是說‘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是麼?」
「對對對!就是這麼一句話,嘖嘖!可說到我心坎兒里去了!這話要是不說明白吧,我這胸口就覺著堵得慌!一個勁兒的說吧,又偏生烏七八糟的一大堆說出去了,別人又沒懂!哈哈!還是你們讀書人厲害!」張何大笑的沖著鄭丹青樹了大拇指,又道,「我要是直接喚名字,也不太尊重了些。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張何就管你叫一聲鄭兄弟!」
鄭丹青作為後世的靈魂,向來在稱呼上沒有那等刻板原則,這時候自然無不應允。
張何倒是喜歡鄭丹青這份豁達勁兒,笑著說起印刷坊生意的近況來︰「就像鄭兄弟你之前說的,不積跬步什麼的。你給我的那個法子,絕對是可以震驚所有同行的東西,不過真要說成效、說利用這個法子賺的銀錢,現在的確是為時尚早的。畢竟生意還要是慢慢的做,我若是隨口吹噓出去,說是我這里做加急的印刷比別的地方快上幾十倍,這樣的海口夸下去,就算我能過做的成功,主顧們卻未必相信。
「我沒讀過幾天書,腦子也沒有那麼靈光,想出來的點子也都是些笨方法。我讓跑堂的知客們介紹著,說是加急的東西,根據時間要多出三成到五成的價錢,如果到時見我們沒有完成的話,就以兩倍的價錢賠償。明碼標價,白紙黑字的,到得現在,倒也做出去了一筆……哈哈!說起來也挺有意思,那為主顧可是嚇了一大跳的,他哪里見過這樣快的印刷法子。整個人愣怔著就出去了,哈哈!」
張何笑的豪爽,帶著鄭丹青進到了印刷場地,指著那一排排刻好字的「印章」,接著笑道︰「慢慢的往外傳揚的話,主顧總是會有的,生意也必定會越來越好。而且我也盤算過,這個法子給我帶來的也不僅僅是印刷速度上的好處,人手上也要少很多的。以前生意忙的時候,甚至要從外頭高價請師傅來做活。如今卻用不著了,不過就是找字罷了,等常用的那些字都雕刻的全了,恐怕會更加快一些。」
正在忙碌的兩位師傅,都是那天晚上跟鄭丹青有一面之緣的,這時候見到他這個「發明」了活字印刷的家伙,就仿佛見到了祖師爺一般,連忙上前問好。
「這兩個老家伙都是我的心月復了,當年跑江湖就穿一條褲子的,如今還是不離不棄,絕對信得過!」張何爽快的拍了拍那二人的肩膀,又對鄭丹青道,「所以說啊,那兩塊金條絕對不白給。原先其他的那些纂刻師傅,都被我辭退掉了。就單憑著用人這一塊兒,每個月就能給我剩下幾十貫錢來!等我們張記印刷坊速度極快的名號打出去之後,那可就更加是財源滾滾嘍!」
鄭丹青聞言笑道︰「到底是張老板有經商的精巧手段,否則這種法子,就算是爛在我這里,也未必會有什麼作用的。」
他客套了一句,看著眼前那密密麻麻看似整齊,實際上排列異常散亂的單字「印章」,對那兩位師傅道︰「二位師傅有沒有覺得,隨著這些字越來越多,印刻的時候也就會越來越難找了呢?」
「鄭大人真是料事如神!這就是我們這幾天正在頭疼的事情,若是能夠找的足夠快,印刷的速度恐怕還要再提升提升。」看著鄭丹青臉上淡淡的笑意,師傅心中不免咯 一聲有了計較,連忙拱手請教,「難道鄭大人還有什麼奇思妙想?」
「奇思妙想不敢當,不過想法還是有一些的,具體的話,還是要靠二位師傅協商了。」鄭丹青微微一笑,「漢字的本源皆是象形,又分偏旁部首,或左右、或上下,千百組合方成如今這浩渺之數,若是多了,別說從萬千中找尋其一,即便是看著恐怕都要頭疼的。丹青倒是覺得,如果可以的話,完全可以按照偏旁部首將這些字排個順序,比方說‘流’‘波’‘浪’這幾個字,就可以放到比較接近的地方,最起碼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一目了然……」
鄭丹青說的不過只是後世再普通不過的詞典排序之法,可是對于對此聞所未聞的張何等人來說,實在是高妙至極的東西。
張何連忙奉上好茶招待,鄭丹青便又淡笑著詳細說了些其中的東西,比方偏旁部首亦可以按照筆畫數排列之類之類的事情,讓幾人听得連連贊嘆,雙眼放出光芒來。
「我張何上輩子也不知做了什麼好事,竟讓我結識到鄭兄弟這樣的人物。」張何長嘆唏噓不已。
「不過是一些想法罷了,張老板能夠采納,那才是丹青的榮幸。」鄭丹青微微一笑,「再者,丹青還有事相求。」
「瞧我!」張何一拍腦袋站了起來,「最近真是因為這活字印刷的事情魔怔了,滿腦子都是這些個東西,其他的事情都放在一邊兒了,這麼長時間,竟是忘了問鄭兄弟的來意!鄭兄弟你放心,有事情你就開口,張何必定竭盡所能!」
「張老板真是客氣。」鄭丹青淡笑道,「也並非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丹青有一位大哥,對了,張老板也曾見過的,就是那位吐蕃人,名叫阿普拉的……」
……
……
因為阿普拉的事情,鄭丹青今日向公主告了假的,而今忙活下來,竟然也到了傍晚時分。
雪早就不再下了,肚子倒是叫喚起來,鄭丹青牽馬告辭了張何,想了想,還是打馬往積善坊五王宅去了。
阿普拉的事情,鄭丹青摘了些枝葉對張何說了,麻煩他幫忙查一查背後是不是有些問題,是不是有人要害阿普拉。這查詢的東西,自然也包括其中的原因。
張何一口應了下來,痛快無比,甚至在鄭丹青面前喚了手下往雷老大那里送信兒,一應事情做的周全。
如果張何這邊查不出什麼,鄭丹青沒準真要偌大洛陽城的酒肆歌坊一家家挨個打听了。那可是個足夠浩大的工程……
洛陽城里每到這個時候,都會孕育出一種香噴噴的味道。炊煙、腳步、茶飯,在不同的感知中糅雜成家的味道,香甜的讓人足以入夢。
街面上步履匆匆的人開始增多,很多街邊的小販也收了攤位。還在咿呀學語的孩童舉著一塊母親烙的餅,咿咿呀呀開心的跑著,一個不小心,就是一個屁墩兒,偏偏餅卻保護的好好的,攥在手里,沒有掉落。
普普通通的生活里,總是洋溢著一種暖洋洋的滋味。只是這種滋味太過淺淡,在其中生活的久了,就很容易把這種味道完完全全的忽視掉。
這樣的暖意,每天的這個時候最為厚重,厚重的足以籠罩整個洛陽城。
可是鄭丹青沿街打馬,越是沿著定桑門大街往洛水走,兩旁的建築與院子就越來越端莊華貴、精巧細致,偏偏那股子原本就淺淡的暖意,也在這樣的高牆深院中,愈發淡了下去……
相較之下,積善坊五王宅這里似乎還好了一些。
鄭丹青叩響院門的時候,前來開門的,是一個瘦竹竿,一面開門還一面念叨著︰「臭小子你倒是還知道回來!你自己說說,你已經多少天不著家門了?呃……」
話說完了才發現眼前並不是他的三弟,瘦竹竿二哥眼看著稍顯眼熟的鄭丹青,有些尷尬的道︰「抱歉抱歉,還以為是我那位三弟……閣下是……」
「在下鄭丹青,太平公主撐傘,在高陽郡王出殯時曾與衡陽王您有一面之緣。」鄭丹青微微一笑,認出了來人。
「啊!原來是鄭大人!快請進快請進!」在門口說話並非待客之道,雖然李成義並沒有想明白對方是誰,可骨子里根植的貴族禮儀,仍舊讓他對鄭丹青以禮相待。
「丹青還有些事情,就不多加叨擾了。」鄭丹青微微一笑,拍了拍身旁的白馬,「來此也並非什麼要事,在下與臨淄王幾次相交,知道他是愛馬、懂馬的。丹青無意之間得了這匹小家伙,旁人說還不錯,我自己不懂,養著反而可惜了,所以便前來贈與臨淄王。」
馬韁被遞到自己手里,李成義還沒反應過來前因後果,鄭丹青已然施禮告辭,悠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