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何那頭消息送到的時間,是第二日的下午。而且一應事情做得周全,直接把消息送到了安定郡王府。
鄭丹青得了消息從角門出來的時候,張何便引著他往旁邊一個茶肆去了,隨口要了些茶水茶點,看著鄭丹青,欲言又止起來。
「鄭兄弟跟這位阿普拉,關系如何?」張何這種混江湖的人不會那等拐彎抹角的盤算,跟他們這等人說話,連寒暄都省了去,倒也舒坦。
「同住一個屋檐下,我又口口聲聲喚作大哥的,張老板以為如何?」鄭丹青輕笑起來。
「哎!我猜也是。」張何搓了搓雙手,面上泛起幾分難色,「不過我勸鄭兄弟一句話,你那位胡人大哥可並非什麼簡單人,鄭兄弟年紀輕、心思單純,如果有可能的話,還是離他遠一些的好。這家事情,他現在所面對的問題,實在太過棘手了些,不是鄭兄弟你能夠處理的了的。」
鄭丹青知道張何也是為自己擔憂,不禁微微一笑,道︰「如果丹青自不量力,非要管上一管呢?」
茶水和茶點在這時候送了上來,看起來也算精致,偏偏沒有人去動。
「我張何沒看錯,鄭兄弟果然是一位性情中人!」張何點了點頭,有些贊賞的意思,「那我就跟你說句實話吧,那位阿普拉之所以會得了這個教訓,不在于別的,只是因為他生意周轉上有了問題,借了不少高利貸,現下卻還不上了。但我也深問了一句,阿普拉做的並不是什麼普通生意,有些大人物似乎對他也有意見的,否則也不會想要他的命了。」
「張老板口中的大人物,不知道是哪方面的大人物?」
張何看了鄭丹青一眼,隱隱有些遲疑︰「我們這些混江湖的,在話本和民間的故事或許有些風光,但到底如何,我們自己清楚,不過都是些地底下的老鼠罷了,貴人們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們就能夠活下去,要是貴人們哪天興起,想要好好的收拾收拾庭院,但我們也不過就是些……」
鄭丹青抬手止了張何後面的話,點頭道︰「張老板說的有理,是丹青不懂規矩了。」他思付了一下,又問道,「我大哥究竟欠了多少錢?欠的又是哪里的錢?如果這些錢能夠先還上的話……」
「如果錢能夠還上,事情當然還要好說一些。不過……」張何有些為難,「不是我張何不講義氣不幫忙,實在是這數額太大了些,就算是在下傾家蕩產……」
「丹青就是隨口問問。」
張何遲疑道︰「鄭兄弟還記得我之前送上的那兩塊金條麼?」
「自然記得。」
「十倍之數。」
兩塊金條大概市值一千貫錢,十倍之數,自然就是一萬貫了。
萬貫家財,足夠一個小康之家生活一輩子了。雖然早就猜到阿普拉做的生意足夠大,但鄭丹青還是沒有想到,竟然大到了這等程度。甚至跟一些大人物扯上了關系,事情恐怕會更加棘手。
「多謝張老板據實相告。」鄭丹青起了身,微微一笑,從懷中模出些零散錢,將無人觸踫的茶錢結了。
張何追了上去,不無緊張的問道︰「鄭兄弟你要做什麼?」
鄭丹青微笑道︰「當然是回王府,公主那里,可不由得我隨意告假的。」
……
……
阿普拉的事情,張何事無巨細的打听了一遍,其中所打听到的,自然也包括阿普拉與鄭丹青之間的一些關系。
依照著張何的想法,其實二人之間恐怕說不上有多麼深厚的情誼,畢竟相識時間不長,不足半年,誰也沒有必要為了誰出生入死的。
即便是夫妻之間,都難免有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時候,更何況是這麼兩個原本就沒有太多交情的異族人?
鄭丹青的離開,落在張何眼里,那就是從這件事情中抽身而出的表現。
這樣當然是正確的,你鄭丹青說到底不過是個太過年輕的書生,雖說腦子里有些稀奇古怪的點子,以及別人口中議論的才華,可是這些東西,終究與生意、與錢無關的。
在生意場上,沒有錢就是寸步難行。更何況,他阿普拉做的,哪里是普普通通的生意?
在江湖上混跡這麼久,張何見過的落魄書生不知繁幾。世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並不是毫無道理的。
收手不但是鄭丹青最好的選擇,也是張何最希望看到的事情。畢竟鄭丹青這個人,他是欣賞的,也覺得是自己應該報答的家伙。如果他真的不管不顧書生意氣的一頭扎進這潭渾水里,他張何也只好咬咬牙跳進去。
雖說不一定有什麼用處,可是一輩子的江湖氣,還是讓他不得不跟著跳下去。
但是現在就好了。
一片清淨。
最起碼,在張何看來是一片清淨的。
至于鄭丹青,他在當天傍晚雇車出了洛陽城。他先回到家取了一樣東西,然後便直奔李思訓隱居的小村莊而去。
他心里有一些計較,一萬貫雖然多,卻不是完全沒有著落的。他上輩子做的,原本就是空手套白狼的活計,隨隨便便幾筆便可以千金不易……當然,這都是外行人眼中的樣子,對于鄭丹青來說,每一次落筆都是用靈魂和心血換來的,當然值那個價錢。
錢這個東西,鄭丹青從來不看重。但如果錢能救人,他也絕對不會不舍得。
鄭丹青這個人或許對人對事太過冷漠,但有些事情、有些人,他是在乎的。他有他自己的道德與是非觀,在他看來,阿普拉千方百計的不願自己卷進這場是非當中,單憑著這一點,就足以讓鄭丹青出手幫忙了。
這就是鄭丹青的是非觀,簡單直接,沒有什麼高妙可言,更不必皓首窮經的從故紙堆里翻找依據,亦或是深究阿普拉之所以陷入這場麻煩到底是因為什麼。
他想幫的人,直接也就幫了。
世情對于一些人來說或許復雜的千絲萬縷,但是對于鄭丹青來說,就是這樣簡單直接……
他叩開李思訓家門的時候,天空中最後一縷日光的溫暖都已經被收納的完全。村莊被一種浩渺的灰暗滿布著,仿佛已經快要進入夢鄉。
只剩下西邊的蒼穹還掛著幾分漸變的琉璃色,透著些異世的幻彩。
「丹青?怎麼這麼晚?可是有什麼要事?」前來開門的李昭道看到來人時明顯怔了怔,他的身上披著半舊的冬衣,大概誤以為是鄰家的孩子又在調皮搗蛋。
「機緣巧合,得了些難能可貴的好東西,激動的有些情難自制了。」鄭丹青指了指自己懷中的檀木盒子,笑了起來,「晝短苦夜長,想要與人一同品鑒品鑒,又覺得偌大洛陽城里,找不到一個同道中人,所以前來叨擾。」
「什麼好東西?」李昭道也被鄭丹青的笑容感染了,明顯好奇起來,又側了身子讓鄭丹青往里頭進,「瞧丹青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必定是難得之物了?」
「的確是難得一見的東西,我覺得九成是真的,但又有些拿不準。」鄭丹青順著李昭道的意思,進了院子。
屋子里昏黃的燈光隔著窗子透出來,在這樣極片面的傍晚的微光下,竟跳月兌出幾分生命的實質來。
右面的屋子里,隱隱傳來幾聲孩童的玩鬧聲,房門在這時候被從里面開啟,一個年至中旬卻行止優雅的女子走了出來,用一種帶了幾分江南水氣的口音柔軟的問道︰「昭道,是客人麼?」
「沒錯。」李昭道轉過頭看她時,聲音也愈發放的柔和,眼角的皺紋悉數堆起,每一絲皺紋里都流露出一股子幸福的味道,「芍娘,這位是鄭大人,父親的小友,雖然年輕卻十分有真知灼見的……丹青,這位是拙荊。」
中年女子只穿著淺淡樸素的衣衫,不著粉黛,在這樣的鄉野之間淺淺的一笑、微微的一福,竟生生的淡出幾分月兌塵的味道來。
「那你們先聊著,鄭大人也尚未用飯吧?我去多準備一些東西,鄭大人一道吃吧。」芍娘柔和的笑著。
「嗯,切一些臘肉吧,也燙兩壺酒。」李昭道看了一眼鄭丹青手中的檀木盒子,「鄭大人拿來品鑒的必定是難得一見的東西,父親恐怕會很高興,若是沒有酒的話,可是要發火的。」
「知道了。」芍娘笑著應了,又對鄭丹青說了淺淺的幾句獨屬于主人家的溫寒,便徑自往伙房去了。
這樣出塵的女子,偏偏要走進那滿是塵俗氣息的伙房中去。這明明是一個足矣煞風景的畫面,可是被芍娘做來,卻又是那樣的自然而然、雲淡風輕,仿佛一面飄逸流暢的畫卷。
鄭丹青有些難得的愣怔著,不論是在前世還是今朝,如此優雅月兌塵的女子,實在是太過少見了些。
仿佛是看出了鄭丹青眸中的些許詫異,李昭道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微笑道︰「芍娘原本也是書香世家的嬌小姐,如今卻要跟我在這鄉野間受苦受累,年輕時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現下卻甘之如飴,真是難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