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些什麼好東西,值得你連夜跑出城來?」
房間里,李思訓听了李昭道的解釋後,輕笑著搖了搖頭,那面目表情中,明顯是覺得鄭丹青這孩子還是太過沉不住氣,需要打磨的。隨意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孫子,不免開口問李昭道道︰「文生在干嘛?芍娘做飯去了?讓她多加兩個菜」
文生就是上一次鄭丹青拜訪時,差點被他弄哭的小屁孩。
別看是隱居在鄉野,大家的規矩是不能忘得。方才李昭道先讓那孩子出來問了安,才打發小家伙回去讀書。
「在背《毛詩》,我說了,晚上要考校他,如今正著急著呢。」李昭道笑了起來,「芍娘那邊我也已經吩咐下去了。」
李思訓聞言點了點頭,又指著鄭丹青道︰「老夫可跟你說,我們這有吃有喝,不過可沒有多余的床榻。你這樣巴巴的跑來,要是沒有睡覺的地方,老夫可是不管的。」
老頭子明顯有些畏寒,手腳一直縮在厚厚的棉衣里,說話的時候還顯著有些精神矍鑠,一旦不開口了,那種獨屬于老年人的困頓,就會從他渾身上下的毛孔中散發出來。
歲月不饒人,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傳世畫家,在生死面前時,到底都是一介凡人。
「不睡倒也無礙,想來瞧著這一幅東西,就足夠興奮一整夜的。」鄭丹青笑著將檀木盒子放到了書案上,想了想,笑問道,「是現在瞧,還是一會兒用了飯再瞧?」
「有什麼區別麼?」李昭道有些好奇的問道。
「我怕現在瞧了,諸位一會兒就沒有什麼吃飯的心思了。」鄭丹青笑道。
「大言不慚!」老頭子佯怒,「這天下間有多少東西值得廢寢忘食的?」
「不多,確實不多。」鄭丹青笑道,「不過老先生說說,王逸少的東西,值不值得?」
「鄭丹青,你說話可要負責任!」李思訓的眼楮明顯亮了起來,李昭道也驚得重新站了起來,盯著鄭丹青手中的盒子,頗有幾分瞠目結舌。
「當然負責任。」鄭丹青一面說一面將東西小心翼翼的拿出來展開,「方才還跟昭道先生說,這東西真不真,我是有九成把握的。不過到底如何,還得靠老先生拿主意。」
另外二人早已在這時候湊了上來,老頭子一臉的期待,那副模樣,跟饞肉的孩童望著鍋里時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是什麼?是哪一幅?」
「《快雪時晴帖》。」鄭丹青說著,將書帖輕手輕腳的完全展開。
轟然一下,李昭道覺得腦子嗡嗡有聲,整個屋子原本就不明朗的油燈,在書帖展開的瞬間又暗淡了不少。雙眼就像是被某種帶有魔力的東西附著了似的,于是他死死的盯著那個傳承了幾百年才終于到得自己眼前的舊物,莫名其妙的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雞棲于塒,月明星稀。
如果有流寇在這時候洗劫這個村子,很有可能的結果,是他們無法從這個貧瘠的鄉村中翻找出什麼值錢的東西來。價值連城的《快雪時晴帖》在他們眼中,只會是一方毫無用處的黃紙,反倒是那檀木盒子有些看頭,如此「買櫝還珠」,倒也算有些新意。
不過流寇終究不會來,這還是長安三年的冬季,雖然已經有一股子蠢蠢欲動的兵戈之氣盤旋在洛陽城的上空,但距離這等窮鄉僻壤,還是遙遠的很的。
片刻的歡愉就足以讓人樂不思蜀,對于屋內這三個視字畫重于生命的人來說,眼前這個跨越光陰而至的《快雪時晴帖》,帶著一種讓他們死可瞑目的力量。
這份力量也足以讓活人魔怔,鄭丹青看著眼前二人各自驚愕、歡愉、興奮、慨嘆,終至繁蕪雜糅、聲淚俱下的模樣,不禁輕輕一笑,知道自己第一眼看到書帖的時候,也如此失態了很久。
這是一種外行人看起來神經,自己才明白其中奧義的失態。
人生在世,總要擁有那麼一兩樣寄托情懷的東西。對于這方寸之間的三人來說,書畫就是他們共同的寄托……
不知用了多久,二人才紛紛恢復了常態,李昭道用來拭淚的袖子已經濕了,明顯有些尷尬。
相比之下,李思訓的確要好很多,他面對《快雪時晴帖》的時候,更多的是一種唏噓慨嘆,仿佛見到了天各一方的老友一般。
「我是不曾見到過真跡的,不過這《快雪時晴帖》當年在宮中,後來褚河南被流放後才開始流落民間……我父親曾經多次提起當年在宮中見到此帖的樣子,哎,如今想想,恍如隔世。」李思訓開口解釋著,又不免搖頭嘆息了一番,遂又問道,「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這一段經過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鄭丹青便照實說了。
「可惜了,褚河南的後人,怎麼淪落成此番模樣,把祖輩留下來的傳世之物拿來賣……不過好在終究是流落到了你鄭丹青的手里,要是隨意賣給了那些不知珍惜之人,那才真的是焚琴煮鶴、暴殄天物了。」李思訓感慨道。
鄭丹青微微一笑,心里卻不免發出一聲嘆息。若是李思訓知道自己的盤算,清楚了自己到底要做什麼之後,恐怕就會恨不得把今天這番話一字字的換成石頭,然後一塊塊的砸在自己身上。
當然,這些事情,還沒有必要讓他知道。
「既然老先生的父親曾經在宮中見過真跡,可曾品評過什麼沒有?又或者,有沒有什麼值得參考的話,能讓咱們看出來這書帖的真偽的?」連夜的跑出城,這句話才是鄭丹青想要的重點,他這時候並不突兀的說出來,心中卻已經萬分清醒。
李思訓點了點頭,捋須道︰「的確,雖然時隔多年,但父親對這書帖的贊賞,老夫還是記憶猶新的。當時這書帖給父親最大的印象,應當就是‘圓勁古雅’四個字。‘圓勁’是說它字字珠璣,有鋒芒而不外露,凝神、聚氣、內斂、閑適,筆筆如若閑庭信手,卻又勁力實足。丹青你也是明字科出身的,自然應該明白,這樣的話語也就代表了返璞歸真的最高境界。」
鄭丹青適時點頭,又听李思訓接著道︰「至于‘古雅’二字就更好解釋了,師古而不為束縛,爽賴而雅致超月兌。這里面的雅,既是力透紙背、剛健磅礡的雅,也是妍麗溫潤、俊秀明麗之雅。所謂剛柔並濟、形神具備,說的也就是這樣的超凡月兌俗之所了。呵呵,明明信手拈來、沖淡從容,卻偏偏能夠在筆端化出此等高超之技藝,真是讓人贊嘆!」
李昭道听著父親的論述,跟著那些看似緩急可控的筆鋒去瞧,果然瞧出幾分看似平常中的驚心動魄來,不免又敬又畏的道︰「果然如此,真是讓人咋舌!怨不得太宗陛下最推崇王右軍之字,實在是遠非他人能夠相提並論的。」
「這是世人常論,但是在為父看來,恐怕也是有些失了公允的。」李思訓語出驚人。
李昭道不由得怔了怔,請教道︰「父親這話怎麼說?」
「的確,王右軍的字絕對是返璞歸真、登峰造極了。但自古文無第一,其實哪里就有什麼某某人的字,完全凌駕于旁人之上的道理?自太宗之後,世人都是贊王右軍而貶王子敬,可實際上,我瞧二人的書帖,各有所長、各有風骨,未必就不能一較高下的……」
王子敬就是王獻之,王羲之的第七個兒子。名氣雖然不及書聖王羲之,但書法技藝上卻同樣不凡。
乾隆三希堂法帖,除了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之外,還有一樣便是王獻之的《中秋帖》,而其中縱逸豪放、連綿不絕,也同樣是讓人絕倒的。
甚至在《世說新語》中還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
謝安詢問王獻之︰「你的書法與你父親王羲之相比,到底誰優誰劣。」
王獻之回答說︰「各有千秋而已。」
謝安卻道︰「其他人似乎不這樣認為。」言下之意,世人還是覺得王羲之要高妙一些的。
王獻之答道︰「外人哪得知?」
一句「外人哪得知」,看似簡簡單單的普通回答,細細品味卻發覺不同尋常,這短短五個字里,分明滿是對自己書法的自信,以及對他人鑒賞能力的不屑一顧。
輕飄飄五個字,卻是一份骨子里那晉人獨有的疏狂。
只可惜太宗皇帝李世民,素來只喜歡王羲之的書帖,對王獻之的字不予重視,這才變相導致了王獻之傳世之作的數量極少。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帝王家的好惡,對于藝術品來說,實在是最為致命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