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日子,鄭丹青向太平公主那里告了病假,而後便城里城外的忙碌起來。
阿普拉的病癥好了一些,熱度退了,但頭仍是昏昏沉沉的,每天喝過藥後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看得出來,除了生病之外,他的身體也已經很是疲憊了。
還有一些清醒的時候,阿普拉就在寫信。這幾日家門中來來回回的吐蕃人不少,當然也有些沒有見過的漢人,來到了就往阿普拉房里一鑽,關上房門商討著什麼,半晌後才推門而出。看的飛霜一個勁兒的納罕,完全不明白眼前上演的是哪一出。
不過漸漸的,隨著冬日的味道越來越深邃,門庭也就愈發冷落下來。往來的人少了,阿普拉的臉上便愈發憂心忡忡著,很多時候都在怔怔的出神,對外界全無反應,直到自己一個偌大的噴嚏,才能夠把他自己弄的清醒過來。
這些都是飛霜給鄭丹青轉述的,鄭丹青忙的瘦了一圈,整天城里城外這樣的跑著,晚上睡覺的時間又極少,尋常人怕是早已撐不住了。
可鄭丹青這些日子的精神卻很好,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現在這種狀態,讓他想起了少年時候,白天在博物館對某一幅字畫仔仔細細的看好幾個小時,晚上又在家中臨仿的那些日子。
那些日子很艱苦,很疲憊,但是同時又很痛快,很有沖勁兒。真是沒想到,自己這個年紀了,來到了另外的世界上之後,竟然還能夠重新享受一把同樣的過程。
最近這些日子,《快雪時晴帖》一直都寄放在了李思訓那里。
李思訓老先生一開口,洛陽附近距離較近的幾位在書畫上有些名氣的人們,就在這幾日中匯聚到了老先生稍顯逼仄的草屋當中。
于是白日里,鄭丹青就會同樣擠在草屋里,听著各色人等對《快雪時晴帖》的點評和賞鑒,同時自己也仔細的從各色人不同的角度去觀察書帖,以求新的體會。
而一旦到了黃昏時候,鄭丹青就得登上馬車,飛快的往洛陽城中歸去。
李的,鄭丹青都以需要照顧病中的阿普拉為由,推辭不受。
但實際上,鄭丹青每次回到家匆匆用過飯後,都會自己拎著飛霜早已煮好的一壺濃茶,徑直走進自己的書房,而後一忙碌便是忙碌整晚。當然,這個期間,一應筆墨紙硯,包括雕刻印章的金石木料,都消耗的極為頻繁,這些都需要飛霜整日整日去采買的。
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鄭丹青又是用過幾口早飯,灌進肚子里一壺濃茶,便蹬車出門。
對于這一切,阿普拉整日病中又忙碌著,慢慢的才發現了一些苗頭。倒是飛霜,早就納罕的不行,可是自家主子不說,他又不好相問,只是瞧著鄭丹青一日日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下來,不免擔憂的不行。
連帶著做飯的李嬸兒,隔了幾日再見到鄭丹青時,都被唬了一跳了,攆著他,非要他去看看大夫。
鄭丹青只笑著推辭,說自己從小一到冬天就這個樣子,沒有什麼干系的,不礙事。
類似這樣的日子,大概持續了八天。
之後,鄭丹青就不再往城外跑,只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吩咐了絕對不許他人進入後,就開始了自己與世隔絕的征程。
鄭丹青很興奮,他已經太長時間沒有做臨仿了,除卻剛剛來到這個時代,在渭城做的那一場交換之後,幾近半年的時間,他沒有再提筆做這方面的東西。
其中的原因當然很多,身旁沒有足夠安靜且獨自一人的環境、手頭沒有值得臨仿的東西,而且若是真的仿出了什麼極好的東西,鄭丹青也不知道有什麼特別好的銷路。
曲風閣自然是一個可以月兌手的地方,但一次兩次還行,若是次數多了,早晚會引起他人的注意,也會引起曲風閣老板的疑心的。既然不缺錢,就沒必要做這種令人起疑的事情。
不過這一次不一樣,鄭丹青已經想好了許多東西,而且賣也不需要完全經過曲風閣的。再經過這幾日從李思訓那里擴大書帖的知名度,讓眾人都知道這幅被大多數人認定是真跡的《快雪時晴帖》,它的主人姓鄭叫鄭丹青……這些舉動,看似尋常,但實際上,卻是鄭丹青為下一步的售賣所作出的鋪墊。
這樣的費心費力下來,讓鄭丹青不由得思念前世師門早已鋪好的關系網。那個時候,他從來不關心臨仿好的東西是怎樣流傳出去的,只是將這一切都視作理所當然,直到現在,他才發覺這些東西實在是太費腦子了一些。如果他真的想要還在臨仿業上多做發展的話,這些後續的銷路與鋪墊,他不知道還要費去多少心思。
但這些都是後話了,現在對于鄭丹青來說,做一個絕佳的臨仿品出來,才是正事中的正事。
為了一萬貫不顧兄弟的死活,這種事情,鄭丹青做不出來。可是為了一萬貫就把已經到手的王羲之真跡再賣出去,這種事情,他更加做不出來。
于是他開始費盡心思的臨仿,前些日子在李思訓那邊擺下的迷陣,除卻擴大「真跡在鄭丹青手上」這一命題的知名度之外,還有對于鄭丹青來說更為重要的一點,就是從別人的口中,听這幅書帖最重要的點。
鑒定書畫並不是一行行的掃描,尤其是對于這種很少有人見過真跡的古物來說,鑒定的過程,更像是後世找茬小游戲的過程。
拿這幅《快雪時晴帖》打比方,人們先是從王羲之流傳于世的幾幅書帖與它做對比,大略的看一看其中筆勢筆意方面有沒有太過突兀的存在。
當然,這種對比並不是完全可以印證的。畢竟一個人從生到死,提筆的次數不知繁幾,尤其是王羲之這樣的名家,一輩子都在寫字,而不同的時期,筆法自然也會有所變化的。
所以這種對比只可參考,不可盡信。
而除卻這種對比方法之外,更為重要的,就是對歷史書籍中記載的勘校。就像是褚遂良寫過《右軍書目》一樣,很多歷史上的書畫大家、鑒賞名家,都會在自己鑒定之余,對一些傳世的名品有所著錄描述。褚遂良曾經是《快雪時晴帖》的主人,所以他對書帖的描述當然十分重要。這樣再往前推,只要是在書籍中對此帖有過只言片語的介紹的,這時候就都成了鑒定此帖真偽的標準。
當然,這種書目與記錄也要所有區分不可盡信的,因為從古至今,著書邀名者從來都不少,很多人為了求自己的著書為人所記住,在其中大放厥詞也是很有可能的。
所以所謂的多方印證,除了是針對書帖的多方印證之外,還有針對描述書目的橫向、縱向比較。
這樣一來,鑒定這一門學問的艱深,就可以一窺門徑了。
到底不是後世隨隨便便就可以在網上百度出來東西的時代,這個年代,想要做一個眼力足夠的鑒賞家,除了閱盡成百上千幅書畫之外,還要記得住千百本有關書畫記述的書目文章,甚至還要會活學活用……這樣一門學問,終其一生大多數人也不過是管中窺豹而已,更不用說融會貫通了。
但是對于鄭丹青來說,因為後世的信息爆炸,他所見過的書畫要比現代人多的。而且從小就生活在這樣一個臨仿的世界當中,除卻尋常鑒賞家鑒定書畫的方法之外,他還能夠站在臨仿的視角,卻鑒別書畫有沒有臨仿的痕跡……這樣里外里的,鄭丹青與當代鑒賞家相比,是有一定的先天優勢的。
但這樣的優勢之下並非沒有劣勢。他對當代的書畫家了解不夠深,畢竟能夠流傳到後世的名字,都是那些大師中的大師了。但針對當代而言,自然也有一些書畫界中耳熟能詳的名字,卻是鄭丹青沒有听說過的。
除了這一點之外,所謂名聲,尤其是名聲能不能流傳到後世,很多東西都並非直接與能力有關的。多少天縱奇才光芒一閃,卻未能流傳于江湖。時也命也,實在是很難說清楚的東西。
當然,這兩點,鄭丹青並不擔心。在曲風閣做供奉也算是有一段時間了,相關的東西他也算是補回了一些。他的天分畢竟擺在那里,只要肯用心,這些事情都是不在話下的。
而且相對來說,眼前的東西要重要的多。
咚咚咚。
不知是誰敲響了書房的門,鄭丹青筆下一頓,輕微嘆息一聲。被人打斷,筆下這幅調息了半個多時辰才敢動筆的東西,又是白費了。
捻起這張紙付之一炬,鄭丹青淡淡的說了聲「請進」。
進門的是阿普拉,他的身上裹著厚厚的裘衣,見到鄭丹青時嘿嘿一笑,問道︰「我沒有打攪到你吧?」
鄭丹青看了一眼燭台上仍舊沒有完全燒盡的煙塵,輕笑著搖頭︰「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