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我都听人說了,你為我要來了還債的寬限時日,我在心里是很感激的。只是這件事情……按照你們漢人的話來說,水太深了,不是你能夠干涉的。你、你能幫大哥到這里,大哥已經很感激了,至于剩下的事情,你也不要再多管了,好不好?」
幾日沒有相談,阿普拉明顯瘦了許多,一是被病癥折磨的,二來自然也與龐大的債務月兌不了干系。
他明顯沒有了往日那種精神頭,雖然硬擠出幾分笑容來,卻蔫兒的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原本是身材壯碩的吐蕃漢子,如今卻成全了一副「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的模樣,可見這麼一場債務,對于阿普拉來說,有多麼的棘手了。
鄭丹青聞言倒也不著急,只淡淡的問道︰「听說大哥一共欠了萬貫錢,如今能夠湊到什麼數目呢?」
「這……」阿普拉遲疑了一下,尷尬道,「一半吧,只要想想辦法,一半總是差不多的。」
鄭丹青聞言也不答話,只盯著阿普拉的雙眼瞧。說來也怪,在阿普拉的眼中,鄭丹青那幅表情就像是洞悉了一切似的,瞧得人心虛不已。
「好吧,大哥跟你說實話,其實也就湊上三四千貫。」阿普拉嘆氣道。
「哦,三四千貫。」鄭丹青淡淡的重復了一遍,拿起墨條,開始垂腕磨墨,不再言語。
阿普拉被鄭丹青這副樣子弄得緊張起來,半晌才鼓起勇氣道︰「好好好!大哥跟你說實話還不行麼?一千貫,撐死現在也只能湊到一千貫現銀的。錢都壓在貨上了,但是運貨的商隊已經快半個月沒有聯系了,所以那邊的人才會發飆,其中又穿插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成了現下這麼個結果……
「大哥跟你說句實話,走西域的商隊,出事是很正常的,那幫都是精明的跟蛇一樣的家伙,就算是折損些物件,一般也都能走得出來。只要走得出,就算是貨只剩下兩三成,我阿普拉也不至于被逼到這個份兒上的。但是,已經半個月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按理說,不該這樣的,我大姐蘇里珊也在那商隊里跟著,她那麼彪悍的人,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就沒有消息了呢……」
阿普拉說著,言語上都顯得有些散亂了,自然是因為擔心的緣故。
鄭丹青這才知道了事情的細節,磨墨的手停了下來,修長的墨條斜斜的靠著硯台放了,走到阿普拉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普拉的姐姐蘇里珊,鄭丹青是記得的。那樣一個明艷到囂張的女子,聰明的眼楮里都閃著星光的,怎麼可能折在茫茫西域當中呢?
可憐阿普拉這樣一個漢子,這時候咧嘴沖著鄭丹青擠出一個哭一樣的笑來,而後便抱頭蹲了下去,再也不敢抬起頭來。
鄭丹青嘆息一聲,他素來嘴笨,不會說什麼安慰人的話,這時候除了拍一拍阿普拉的後背之外,也不知能夠做些什麼了。
畢竟世間讓人覺得最無力的事情,就是至親之人遇險卻無從救援。那種遙遙不可及,心中忐忑不可停頓的感覺,就像是一把鈍刀子正在緩緩的割去心頭肉,那個過程,實在是太過折磨人了。
原來阿普拉幾日之內憔悴如斯,除了病癥與債務的緣故之外,還牽扯到了親人的安危……
看著眼底下縮成一團看起來那樣無力的阿普拉,鄭丹青再度嘆息一聲。
有些事情,他原本不打算說的,畢竟事關自己的行當。只是看眼下這個情形,若是自己不開口,阿普拉這個家伙似乎有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就崩潰的危險。
「大哥,有件事情,丹青要告訴你。」鄭丹青素淡的聲音中充滿了一種堅定,讓阿普拉下意識的抬起了頭。
阿普拉的眼圈是紅的,但沒有淚光,只有男子漢大丈夫努力隱忍時激起的極易化為憤怒的悲痛。
「債務的事情,你不必管了。」鄭丹青淡淡一笑,「剩下的九千貫,我有解決的辦法。五日之內,必定拿得出來。」
阿普拉以為自己听錯了,臉上的悲痛之情漸漸轉化為驚愕,像是一縷溫泉水落入了整塊堅冰,讓冰寒緩緩融化開來。
「相信我,我是有辦法的。」鄭丹青的笑容濃了一些,「所以,大哥你不必再為債務的事情發愁了。精力都放在找蘇里珊的事情上吧,如果你要是著急的話,大可去關外自己去找。雖然這只是些九牛一毛的努力,但總要比你天天呆在屋子里暗自神傷,跟個怨婦似的好很多。」
「你他娘的才是怨婦!」阿普拉忍不住回罵了一句,罵完之後卻忍不住失笑。
他打量著鄭丹青,那個眼神,就像是在打量一個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外星人似的。
「丹青、丹青,你之前的那些話,我想只有瘋子才會相信吧?畢竟你只是個十六歲的半大孩子,除了字寫的稍微好了點、長得讓人嫉妒了些、偶爾能夠作幾首幽艷詞句之外,並沒有什麼太多的能耐,也從未做過什麼讓人震驚咋舌的事情。五天之內九千貫?這樣的海口,只要是正常人,都不會相信的吧?」阿普拉深吸一口氣,低著頭,卻搖了搖頭,仿佛正在自言自語著,「可是為什麼,大哥我打內心里,就覺得你沒有在騙我呢?」
鄭丹青輕輕笑了起來︰「因為我確實沒有騙你。」
阿普拉不說話了,他狠狠的咬了咬牙,仿佛正在思付著什麼艱深的事情。他的聲音放低了幾分,顯得更加慎重︰「丹青,你要知道,我若是真的如你所言離開了洛陽城,而再過幾日,錢還不上的話,他們那些人恐怕就要拿你開刀了。那些人可都是不把人命當回事的人,即便你是在太平公主那里掛了名字的,他們也未必就不敢動你。」
鄭丹青笑道︰「這一點大哥不必擔心,等我把錢都換上,他們也就沒有動我的必要了。」
「嗯。」阿普拉攥了攥雙拳,「還是不行,我還是得留在這里,我不能置你的安危與不顧。畢竟這原本就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情,讓你牽扯進其中已經不應該了……」
「大哥,你們吐蕃的漢子,都這麼婆婆媽媽麼?」鄭丹青笑道,「大哥你仔細想一想,你留在這里,除了做個擺設之外,還有什麼用處呢?如果真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你在不在洛陽城里,對我來說結果都是一樣的。再者,你既然已經相信了我鄭丹青能夠在五日之內拿出九千貫來,你為何就不能隨了自己的心,出關去找人呢?」
「丹青,」阿普拉感動不已,卻不願表現出來,于是只狠狠的抹了一把臉,低罵道,「你他娘這些日子到底都跟什麼人廝混在一起了?原本好好的一個文雅性子,怎麼如今都會變著法的罵人了呢?」
……
……
鄭丹青許下的承諾,當然是會兌現的。
阿普拉離開之後,時間已經快要逼近子夜,但鄭丹青的忙碌才剛剛開始。
《快雪時晴帖》雖然只有二十四個字,而且這幾日下來,這二十四個字已經被鄭丹青寫了不下百遍,但每一次真正在黃麻紙上落筆之前,鄭丹青仍需要調息良久,方能進入到足夠的境界。
真正高深的臨仿,不止求形似,亦求其精神、其意蘊的分毫不差。也只有這樣兼顧了形而上和形而下的臨仿,才是真真的臨仿,否則,不過只是被鄭丹青嗤之以鼻的作偽罷了。
也只有這樣的臨仿,下可以震懾普通百姓,上可以愚弄專家學者,真正到了這個程度,臨仿還哪里只是簡簡單單的臨仿,而是一種書畫中精神氣韻與筆法的傳承,是一種苛求完美不達極致不回頭的追求……
當然,這種事情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也如同真正的書畫藝術一樣,追去一種天地人的共同際遇。
正如現在的鄭丹青,他的調息是為了追尋王羲之寫《快雪時晴帖》落筆時的精神狀態。
對于鄭丹青來說,《快雪時晴帖》在他的頭腦中已經演繹不下萬變,事到如今,早已成了一種骨子里存在的東西。隨手寫就並非問題,甚至也隱隱可以以假亂真,但他現在要的,不僅僅是「以假亂真」四個字,而是完全重現的境界。
從下到大,鄭丹青臨仿過的名家書畫不知凡幾,但這卻是他第一次臨仿王羲之的東西。
而這幅《快雪時晴帖》,亦有天下第二行書的美譽,這樣的東西在前,試問以臨仿為生命的鄭丹青,怎麼可能退而求其次的追求不夠完美的東西呢?
于是這些日子,他盡心竭力,不知用盡了多少旁人看不見的心血,只為了這一揚筆的剎那文章。
所以他靜默以調息,開始沉浸于一場超月兌時空的想象。
在那一場想象中,他就是王羲之。
他在一場午睡的小憩中醒來,寬袍大袖,吳帶當風,懶洋洋的起身抬眼,卻赫然發現方才未若柳絮因風起的飄飄之雪,如今竟已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