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丹青 第109章 1場風雨1場晴(上)

作者 ︰ 驪影

「上回在思訓先生家見你,還以為你是哪位名家之後,畢竟這通身的氣度與尋常人不同,倒是後來才听說,你是貧苦之家出身?明字科的一甲第二名,年紀輕輕,的確寫得一手好字,後生可畏。」

薛稷此人出身大家,行事是出了名的圓滑穩健,雖然不論是書畫上、還是官場上的名聲早已顯達,但人仍舊保持著中正平和的態度,對人對事都未曾有過什麼不好的傳言。

但薛稷的身份地位畢竟擺在那里,一味的親和是不現實的。大家族的人身上常帶一種不怒自威的色彩,這種色彩在薛稷的身上雖然稱不上濃郁,但也是不可忽視的。

當然,若只是單單的有些威嚴,鄭丹青是不會將這人放在眼中的。

但是眼前的薛稷不同,這樣名垂青史的書畫大家,自然是值得鄭丹青敬重的人物。

薛稷說這番話的時候,手中所拿的正是鄭丹青之前送上的拜帖。拜帖是鄭丹青親手寫的,倒也未曾用上太過鄭重的筆法,不過加了三分實力。

說成是一手好字恐怕是有些夸張的,至多只是工整之余有了些極淺淡的味道罷了。相比之下,大概要比他參加明字科那時候的字跡好了一點點,畢竟人是會進步的,如果字跡一味的只在那個水平徘徊,恐怕也會惹人側目。

至于薛稷之所以贊上一聲好字,也不過是隨口的溢美罷了。名聲本就是互相捧出來的,文人之間這樣的來往,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听聞跟你同榜的一甲頭名王致和,如今在崇文館的表現也是不錯的。在宮中也見過他幾回,書法上的確是亮拔不群的,只可惜畢竟年少輕狂,少了幾分你的沉穩,倒也算是各有所長了。今年一榜明字科能夠出得你們兩個人才,倒也是國之幸事。」薛稷閑閑的道。

也不知道他這番話是否有所指,鄭丹青看了薛稷一眼,沒有瞧出什麼異樣來,于是只躬身說了些謙虛的話。

薛稷進士出身,現任中書舍人,從官職上講,並不是什麼大官,但卻是宮中極為清貴的職務。那是提皇帝擺弄筆墨的人,皇帝近臣,任誰都不敢輕易得罪的。

宰相門房三品官,更何況是他們這等整日在皇帝身邊打混的近臣?一旦得罪了他們,雖然不至于說一輩子仕途無望,但幾年之內的顛簸,恐怕是少不了的。

這樣的人,害怕的人多,前來奉承的人自然也很多。

薛稷以為眼前的少年是借著認識自己的機會,來找自己鋪門路的。雖然為這少年機緣巧合之下得到《快雪時晴帖》之事極為贊嘆,但如今瞧來,恐怕也只是空有一身氣度,缺少實際的超月兌了。

當然,到底是不是如此,只有鄭丹青自己知道。

這天下間的確沒有幾個人敢得罪薛稷,但很可惜,鄭丹青就是為了得罪他而來的。

他當然不是準備做什麼出格的事情,這個得罪,也並非要落薛稷的面子。

鄭丹青看著自己拿來的書笈微微一笑,心想自己要做的這件事情,恐怕會被全天下的讀書人引為惡談了罷?

只是若不如此,恐怕連生命都難以保全。重生一次實在難得,即便是性情淺淡如鄭丹青,也不願再輕易舍棄這個機會了。更何況,僅僅是因為錢財的問題。

犧牲有時候是必要的,更何況,對于鄭丹青來說,名聲這個東西,本來就不值一提。

屋外,風雪未停。

雖千萬人吾往矣。

「今日晚輩前來,是為了跟大人商量一件事情。」

幾度寒暄,幾盞清茶下肚,鄭丹青微微一笑,終于將話題繞到了正事上頭。

這本該是主家應有的舉動,在薛稷看來,鄭丹青這樣開口,未免有些反客為主的嫌疑,實在不夠知禮的。

但是薛稷並不知道,鄭丹青真正的不知禮,還在後頭。

鄭丹青站起身來,微笑著打開他背負而來的半大木笈,輕輕的從其中取出一卷書軸來。

薛稷心有所念,大概能夠猜出那卷是什麼東西,于是手中的茶盞停頓在了半空中,隱隱的,屏住了呼吸。

鄭丹青為了奉承自己,直接把《快雪時晴帖》給他?薛稷也知道,這是太過美妙的想法,就算是他祖墳上冒青煙,也是不可能的。

那就是鄭丹青又是所求,值得用這樣一幅傳世名品來換的,也一定是極為棘手的事情,為求自己的保全,自己最好不要答應。

可若是、可若是這鄭丹青昏了腦子,要賣的話……

薛稷下意識的干咽了一口吐沫,經歷了凡塵瑣事五十余年的心髒,竟然也開始激動的跳了起來。

雙手捧著書卷,鄭丹青看起來並不著急。

他看著那幅書卷看了半晌,吊足了薛稷的胃口之後,才輕嘆了一口氣,道︰「薛大人,實不相瞞,在下這幾日急需大筆的錢財救命,雖然怎麼也不願意把這幅《快雪時晴帖》賣掉,可是輾轉反側了幾天幾夜,如今也終于想明白了。恐怕沒有什麼,要比性命更加重要的。再者,如果在下真的因為還不上債務而死了,這幅字也終究會流落到他人的手中。若是落到那草莽之輩的手里,豈不是平白的搭上了我這條性命?所以思付之下,只好作此決斷!」

薛稷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髒跳得極為突兀,   的,更像是過年節的時候街頭巷尾那響成一片的爆竹之聲。他也能夠感覺到,因為呼吸的停頓,自己的臉開始燥熱無比,現在一定赤紅的不像樣子。

手中的茶盞還在半空中無所倚持著,可是薛稷卻沒有力氣把他放下或拿起。

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個沖進了腦子里,那種咆哮似的轟鳴,太過愉悅的快感,讓他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激動起來。

這世上,竟然真的有自己這樣的運氣!

那幅王羲之王逸少的傳世名作,竟然就要這樣不費吹灰之力的歸到自己手上!

薛稷有些喘不過起來,更說不出話。

鄭丹青卻不著急,他只是狀似有些惋惜的苦笑著,少年俊美的面孔上浮現出幾分做錯了事的自責來︰「不過,薛大人,實不相瞞,我……在下,在來到薛府,先去了別的地方的。嗯,去了幾家書畫行。《快雪時晴帖》在我手里的消息,如今在洛陽城里倒也傳的開了,所以我去的時候,他們倒也沒有懷疑我手中書帖的真偽。我原本是想要將書帖賣給書畫行的,但是他們沒有人出得起整幅的價錢……」

「當然!當然!這《快雪時晴帖》是王右軍真跡,又有幾個人能夠出得起?不過我薛家是不一樣的!我薛家是幾代的大族,雖然手中的現錢有限,可房契、地契,以及京中、長安的一些鋪面,都是能夠折現的!我薛家這樣的家族,哪里是他們那些小小書畫行能夠相提並論的!」

薛稷激動起來,猛地站起了身子,手中捏的死死的茶盞,在這樣猛然的起身中濺出了茶水,薛稷都沒有察覺。

他只是死死的盯著鄭丹青,盯著他手中的書帖,匆匆的往前走了幾步,又突兀的止住,面色紅紫的道︰「你來找我是對的,那些書畫行出不起的價錢,我薛稷能夠出得起!你告訴我,你要多少錢!你告訴我!」

並沒有太過驚詫于薛稷忽然改變的模樣,鄭丹青知道,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面前,自己恐怕也要激動的不成樣子的。

可是如今,事事皆在鄭丹青的掌握之中,他自然不會有什麼激動之情。

再度懊悔似的嘆了一口氣,鄭丹青面色悲痛的道︰「還望薛大人海涵,那些書畫行的老板們,雖然出不起整幅的錢,但他們卻替我想了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人們心目中仙風道骨的薛稷,如今卻抓住鄭丹青的衣袖,瞪大了眼楮……

「他們要我……」鄭丹青之後吐出的幾個字,讓薛稷如遭雷擊,「按、單、字、賣!他們說,這天下沒有幾個人能夠買得起整幅的《快雪時晴帖》的,而且我要是真的想賣上一個高價錢,就應該把書帖剪了,一個字一個字的叫價,那才能把書帖的價值抬聲到最高……」

自听到「按單字賣」那四個字後,薛稷的腦子就哄然一響,仿佛整個天都塌了下來,任憑鄭丹青的嘴唇開闔,薛稷都難以再听到一個字來。

直到半晌之後,薛稷抓著鄭丹青手臂的手,用力用的快要直直刺進鄭丹青的肉里,他用沙啞的聲音,一字字的問道︰「你賣了?按單字賣了?」

鄭丹青看得出,在薛稷的眼里,竟然有了那麼一絲絲的祈求。

在心中微微嘆息,鄭丹青知道,在他們這種人看來,毀掉這麼一幅傳世之作,無異于一場天崩。

但是如今他必須這樣做,雖然這樣對一個年過半百的人來說,的確有些殘忍。

鄭丹青沒有再說話,他只是伸出手,將書軸緩緩的打開。

原本那個燦然綻放的尺牘,如今卻成了一副風雨飄搖的模樣。原本完美至極的二十四字,如今只剩下了一片殘葉似的短短兩行。

薛稷看著那幅被毀掉的杰作,渾身戰栗著,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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