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的幾十里路,一行人誰都不說話,甘林更是把赤駿馬的**抽得直冒煙,心里還嫌慢。其實這速度比他那輛二手的普桑快多了!薛仁貴知道甘公子憋著火呢,大氣都不敢出。皮三定一雙牛眼盯著那匹無端受虐的赤駿馬,心痛得直咬牙。
快馬加鞭,一路煙塵。離著陳倉城十余里,遠遠看見李靖的隴右大軍營寨從地平線上冒了出來。
曲折的溝壕、高大的柵欄,密布四周的鹿角,高大的轅門,比肩而立的軍帳,黑壓壓遮住了半邊天。大營正中的哨樓上,一幅碩大的李字帥旗迎風飄揚,象團赤焰在空中跳動。
說是陳倉大營,實際離城還七、八里地。折沖府兵不得進城,這是李軍神立下的規矩。
盯著眼前如猛獸般趴伏于眼前的大營,甘林抹了一把臉上的塵土,打馬長驅,飛速向轅門馳去,身後諸人緊緊相隨。行不甚遠,便路遇軍營外巡視的小校軍官,驗過腰牌,馬不停蹄,穿門直趨大營正中的帥帳。
甘林翻身下馬,整理衣冠,正待報名而入。卻听得大帳之中渾厚的男中音響起︰「外面可是甘都尉到了,趕快進來,本帥和敬德可候你多時了!」
甘林心中一熱,趕忙將手中馬鞭扔給皮三定,撩起幕簾,閃身進了大帳。薛、皮兩人趕緊跟了進去,要知道,大唐兩顆帥星聚首,可不是誰想見都能見得到的。
進得大帳,甘林不禁愣了一下︰這剛過午後,怎麼帳內就燭炬大張,用起了燈火?幸有身後薛仁貴及時拉了拉他的袖子,回過神來,納頭就拜︰「末將橫水關記名都尉甘林奉命……」
話未說完,帥案後的一個四十出頭的壯漢已快步走了過來,以手相攙︰「哎,此處並無外人,我等就把這套虛禮免了吧!對了,甘將軍現在可不是記名都尉,而是當當響的大唐都尉,本帥已上奉朝廷,兵部冊命隨後就到。請起,請起,趕快請起!」
甘林站起身來,看此人頭戴帥盔,身披對花虎紋戰袍,腰束金帶,身高足有八尺,面如冠玉,三綹短髯,往這里一站,感覺那不是人,是一把出鞘的利劍,冷峻峭拔,帶有一股讓人心悸的氣質,應該叫殺氣,用人頭喂出一身的冷厲殺氣。
這就是傳說中的李靖,大唐軍神,自己心中的偶像!
「來,見過朔方道將軍,尉遲元帥」,李靖笑吟吟地言道,看著甘林嘴角流出的一條亮線,心中泛過一陣惡心,這看著二十來歲的人怎麼還如此?看來高人也有弱項,大腦跑到前面去了,嘴上把門的肌肉就肯定發育不全。
甘林抹了抹嘴,順著李靖手指方向看去,帥案左手邊的長幾後坐著一位鐵塔般的人物,此刻正端著只碩大的青銅獸首樽自酌自飲。案幾上七零八落扔滿了花生、大……細看其間花花綠綠,竟還有綠豆、紅米之屬,這卻是奇特的佐酒之物!
隨著沉悶的腳步聲,鐵塔動地而來,片刻站到了甘林面前。
汗味、酒味混合著,燻得甘林有些頭暈。太近,也看不清!甘林趕忙退後兩步,仰頭觀看。只見來人也就三十七八歲,身著鐵盔鐵甲,外披皂羅袍,腰扎獅蠻帶,面如鍋底,黑中透亮,連鬢絡腮胡子,一對環眼,獅鼻闊口,英武異常。
看來爺爺女乃女乃每年貼在大門上的年畫並未失真,二千年過去了,門神大體就是這般模樣,果然是人鬼皆畏的人物!
尉遲敬德,門神爺爺!
甘林雙膝一軟,無限欽佩地跪在地上︰「小將參見門神……參見尉遲元帥!」門神正把一顆花生米往嘴里扔,一听這話,大嘴一歪,花生米月兌靶,打在了鋼須虯髯的腮幫子上。
片刻後,一陣悶雷般的笑聲在大帳中響起,震得甘林耳朵里嗡嗡直響︰「好小子,敢拿俺老黑開涮?看來跟陛下那點事看來是天下皆知了,肯定是秦哥哥嘴不嚴,跑風露氣嘍!」
「豈止天下皆知,還傳之萬世呢!您老人家的形象,闢邪納福,富貴逼人!要是收版權,光年畫的進項就得是首富!」甘林一句話出口,差點咬了舌頭。自己骨子里就是個拜金的玩意兒,一張嘴就露了怯,還沒把時差倒好,這下全亂了!
「啊,老人家?」門神一愣,隨即又是一陣悶雷滾過︰「老人家!哈哈哈,我這才三十六歲,就成老人家了,那俺那秦哥哥豈不老得咬不動了……哈哈,版權是個什麼東西,酒量如何?」
「……」甘林趴在地上直伸脖,臉憋得通紅,遠遠看去,還真象只蹲在窩里下蛋的母雞。
「毋用曉得是何物,肯定不能換酒喝,你就甭惦記了!」還是李軍神及時替趴在地上到處找地縫的甘林解了圍。
跪在身後的薛、皮兩人趕快拉起甘林。從眼角的余光里,甘林注意到,軍神的目光里閃過一絲迷茫,隨即清澈如水,精光凌厲。甘林知道,自己此刻正在被軍神掃描著,從表面,到五髒六腑……看那眼神,真是穿心過肺,深入骨髓,遠比後世的光,厲害得多,讓人不禁頭皮一陣發麻!
甘林心中掠過一絲不安,不被信任的苦楚感讓他如同掉到冰窟窿般從頭寒到腳。
電光火石間,隨即想到自己了無掛礙,只身來到大唐,現在不過是想多殺幾個突厥人,以殺止殺,在老祖宗面前盡點孝,為文明一脈貢獻點綿薄微力,心中本就無鬼。但看但審又有何妨!
想到這,立即心如止水,臉上泛起和煦的笑容,沖著兩位元帥再施唐軍拱手通禮︰「小將不才,寸功未立而得兩位元帥厚愛,小可實在是受寵若驚!」
「救袍澤,冶利器,功在不沒,甘小將軍就不必自謙了!再者說,這都是陛下的恩德,逢聖主,當盛世,是我等的福份啊!」李軍神果然是講政∼治的軍事家,始終肩扛忠君的大旗。這幾句話說得十分妥貼,即是推功避嫌,也確是發自內心。
旁邊尉遲敬德也是連連點頭,李靖的話也說到了他的心坎上。要不是李二,他早被前太子李建成給做了!玄武門之變時,也正是他提著建成、元吉的首級打馬沖到李淵的龍舟前「護駕」的,百分百李二鐵桿。誰敢對大唐,對李二說出半個不字,門神爺爺能用二十八錯金鞭拍扁他!
「突厥都跑到李二炕頭看睡覺了,還敢說「盛世」!心理強大到認認真真說假話還要逼著人承認,這難道也是軍神的入門標準?!」甘林月復誹著,卻不敢有半點不敬的表現。沒看見那兩位李二的鐵哥們正用眼光審察著自己的表現麼?
他也想說點感激的話,可現今除了那個空洞的都尉名餃外,自己的小腦袋上確實還沒有滴落李二的龍涎雨露。情急之下,趕快調出肅穆表情,把臉沖著大帳的尖頂,擠了半天眼鼻,卻也無淚。只好靜立片刻,代表感動莫名,謝過了蒼天,也就是謝過了李二。
看見甘林初出茅廬,對自己的老大如此虔誠尊重,兩位神人臉上都浮起了春天般溫暖的笑容。
潛規則自古有之,此時即如日當頭︰李二這個龍頭老大,酒桌上哥幾個如何評頭論足都行,外人卻必須得敬畏!在這彪造反起家,大破大立的牛人眼里,這不僅是君臣之綱,亂不得的禮數。更因為李二就是他們這個人杰共同體的化身。這份無尚的榮譽和尊崇,可是老哥幾個一刀一槍拿命換來的。誰敢呲牙,扁他!
陡然間,李靖臉上的笑容消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一臉的峻酷,仿佛萬載玄冰般冷冽。甘林此時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不怒而威,軍神的小宇宙還真不是蓋滴。
戰爭,是最能磨練人的。經歷生死大戰的人,都會具有這種無形又有形的冷厲之氣。
李靖用手指了指帥案上一張展開的地圖,面色凝重地對甘林說︰「軍中匠作的這張圖畫得極好。這里,只有你還沒有看過,可以仔細看看!」
甘林一看,線條密轉如雲,有點象工筆畫,卻不施彩,果然十分精細。
從其中標注的地名判斷,這是一張與突厥的作戰態勢圖,以長安為中心,西起酒泉,東至洛水,北涵朔方,南抵陳倉。山川道路、關塞堡壘、以及敵我兵力配備,注得極細。其中在涇陽城上,畫了個大大的紅圈。甘林心中一喜︰「軍神看來果然是把涇陽當作阻擊突厥東犯長安的橋頭堡,這個思路與歷史上所載的‘涇陽之捷’相符。有搞頭!」
「小將也十分贊成在涇陽與敵開戰,挫其鋒芒!」甘林沖著李靖一拱手。
「非也,截敵之地卻不在涇陽!」李靖也為自己這話皺起了眉頭。
這卻把甘林嚇出了一身冷汗︰決戰之地不是涇陽?是史書記載有誤還是李軍神要改寫歷史?無論哪種情況,一準兒壞菜!
「實不相瞞,本帥當初也是準備在涇陽與敵開戰,先敲掉頡利這頭惡狼的門牙。為此,本帥也在奏表中向陛下進行了稟報。從地勢,從守備條件上看,涇陽都屬最佳,但是不曾想……」李靖的語氣中充滿了無奈和不甘,他實在不想把放棄涇陽的決定說出口。
尉遲門神卻是奈不住性子︰「不曾想沒水!整個涇陽就一口日出三擔的水井。程知節奉旨從各地征調馬匹向涇陽馱水,拼了命一天不過三百擔,離三千擔的需要差了十萬八千里。沒水,人馬都站不住腳,還打啥仗,都白搭!我們倆人從昨晚想到今天,吵到今天,沒別的招,棄城,把頡利那老小子吸引到南線來,在橫水關招呼他!」
難怪這一路看見虎旗軍精銳源源不斷往橫水關開,原來是主戰場易址。甘林心下大驚,這頡利就是奔著長安去的,你讓他轉而南下,他會來麼?
李靖似乎看出了甘林的疑惑,其實這也是自己和敬德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琢磨的難點問題︰「將左、右府庫搬至陳倉,突厥必轉而南來,長安之圍可解!」
難怪大白天還點著火燭,原來這哥倆挑燈夜戰,燈火壓根就沒熄過!
戰爭是殘酷的,勝利是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來之不易的勝利需要宣揚,同仇敵愾的壯舉值得贊美,但不了解和銘記先烈的犧牲,怎能參悟中華民族歷盡曲折依然傲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歷史原因?
倆位偶像級的人物為國如此操勞,甘林有點小激動,剛想干點拍馬屁、廣人脈的拿手戲,身體卻象被電擊般一震,心中慘叫︰「什麼,搬府庫!這哥倆該不會是和李二有梁子,合著伙拆台吧?仗,有這麼打的麼?!」
府庫,就是國庫,大唐傾國之富盡在左右大庫之中,李二恨不得每天轉三遍……自從突厥來犯,李二跑得更勤了,看著里面的金餅、銀錠水一樣噌噌往外流,李二嘴上急得都起了一串燎泡。這是甘林在《後唐書》中看到的記載,想來也差不到哪去!
李二胸懷如海,哪在乎這些黃白之物!可打仗就是打錢,拼國力,你把他的大庫折騰沒了,還打個東東!听得此話,甘林實在懷疑如此昏招會出自大名鼎鼎的李靖,李軍神!
顧不得其它,甘林臉紅脖子粗地點著地圖上的陳倉,把手指頭戮得生疼,盡乎絕望地喊了起來︰「陳倉,對南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鎖鑰,對北卻是無險可依的死地,你絕對守不住!」
這話一出,嚇得皮三定這個魯漢都有點尿急︰「這不找死麼,大唐還沒人敢這麼跟李大帥呲牙,連皇上見了咱大帥都不直呼其名,藥師、藥師地不住口」
甘林也是真急了,他一把打開薛仁貴拽著衣角的手,沖著皮三定的大 上咚地又是一腳︰「你狗*的掐我干什麼!」
轉身索性沖著李靖嚷嚷了起來,唬得帳外的衛兵撩開帳簾探進腦袋,還以為里面打起來了呢,這帥帳里啥時候成了賣菜的地攤了!新來的這混小子是客還是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