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林催打著赤駿驃騎馬,登上了一座綠草如茵的山坡。坡頂上,是湛藍如洗的天空。坡腳,一條奔騰的大河蜿蜒而去,那是渭河,關中大地的母親河。與渭河並肩,是一條曲曲彎彎的大路,正是通向陳倉的官道。
坡右不遠處,山峰聳立,怪石重疊,立石如刀,臥石如虎,峭壁懸崖,古木廊林,荒草枯藤,野獸亂竄,好一處險惡之地。那里是終南山最西端的余脈,正是此前采蟲墜崖的「鳳閣嶺」。
嶺上沖來的料峭寒風吹得甘林不禁打了個哆嗦,也擊醒了微醉,頭腦立時清醒了不少。
駐馬回首,再次回望身後的大地,程處亮和送行的人們已變成了一個個模糊的黑點。甘林寬廣的額頭上眉峰一縱,嘴角邊揚起了一個會心的微笑。回想這短短三天來和橫水關守軍兄弟從陌路到莫逆過命之交,甘林不禁感慨萬千。
這種血膿于水的兄弟情誼,原來只在小說上看到過,在茶館里听到過,以為是《隋唐演義》、《水滸》之類的野史村俚,唬人開心的,哪知在這世上真的存在。正是這份不期而遇的真情,為吉凶未卜的穿越天空增添了一抹寶貴的亮色!
此刻他毫不懷疑如果需要,那些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兄弟們會眼都不眨地為自已擋刀,自己浸染其中,也同樣能夠如此。
原來「萬卷書」與「萬里路」往往是連在一起的,作用于眼楮叫閱讀,作用于身心便是閱歷。這三天無論目之所及、身之所至,那一派如夢如幻的過往無論是起點還是終點,對他的生命都具有非凡的意義。
一行熱淚從甘林腮邊滾落,後世不知有多少場豪華盛宴,或紙醉金迷,窮奢極欲。或一桌毗連一桌,流水曲觴。隨即曲終人散,燈火昏暗。惟有今天的袍澤送行宴永世難忘,曲未斷,人猶在。觥籌交錯,笑語盈天,古道、古樹、古碑、古亭,古道熱腸……
別了,我這些神話般的兄弟,與我知心,同我過命,你們身上到處都烙有祖先的印記,這也讓我對大唐的第一印象原生態十足。縱是戰火紛飛,血雨飄灑,你們恬靜悠然的內心稀釋著我源于後世的壓力;你們是大唐肌體的細胞和毛細血管,我已從那蓬勃的張力中,觸模到了大唐雄渾厚重的脈搏!
馬踏關山,千里不留行。甘林撥馬立定,舉首遙望東方長天,雲卷雲舒下,氣象萬千,甘林知道,那下面是陳倉,是長安,是大唐的心髒。
腳下,渭河之水滾滾不歇,滔滔浪涌之聲卷天徹底。此生此心,或注定要遺留在大唐無邊血海與草香之間,朝伴寒露夜傍冷月。
自古而今,無數雲煙過眼,造化間一雙不見影的手翻覆得這天地蒼茫。人世飄零,唯有江山代代依舊,明日似曾。既來之則安之,我是大唐一分子,我是唐軍一雄兵!
爛柯一夢欲何求,我或許不是孤品,穿越人物也可能從來就不僅是個傳說。前輩穿友肯定不為人知,就象影片《黑衣人》中的外星生物,藏身于芸芸眾生之中。
他們說不定就是七擊匈奴西定朔方的衛青,是討蒲泥,破符離,馬踏胡奴的霍去病,是「不敗由天幸、無功緣數奇」的蘭陵王,是筆意奔放、縱無破石也天驚的王羲之、張旭,或許,還是眼下正左支右拙,忙得不可開交的李二……
在現實社會中,自己東突西奔卻難以找到對于生命意義的共鳴,對于價值觀念的詮釋,對于信仰信念的建設,對于至善至美的喚醒。而在這短短的三天,他似乎若有若無地捕捉到了什麼。
看著眼前的漫漫長路,面對即將展開的未知旅程,他知道,這一腳踏破關山,前方就是大唐月復地,那里有李靖,房杜,魏人鏡,還有李二!
此時突厥的鐵騎早已攻陷河朔,下武功,抵高陵。往昔聲聲馬鈴、無盡麥浪綴起的富庶之地,再度彌漫起沖天的戰火硝煙,伴隨著殺戮的腳步而來的淒厲慘叫聲和垂死者的哀嚎綿延千里。
如果無人相敵,中原將一片死寂,華夏文明之火也將最終熄滅。真到那時,恐怕連天上的雲彩也會沾染了俗世中鮮血的顏色,變得濃稠。
歷史上記載大唐將雄據天下,但每個冊頁中又洇著多少漢民族的鮮血,
多少智慧的光輝湮滅在異族的鐵蹄之下?
現在,我有幸站在這波瀾壯闊的歷史一角,這些殺戮和不幸是否會因自己的到來而有所減少甚至消彌于無形呢,歷史的車輪能否在血色中拐個彎,讓即將到來的盛世華章譜寫的更加完美呢?
興亡千古事,盛衰一夜間,身後,是莽原暮雪,關山如鐵;面前,是九重宮闕上的大唐與李二。即將直面大唐,直面李二,且看我匹馬入世,為所有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為已知的過往和未知的將來,撐起一方天,哪怕只有方寸!
甘寧嘴角掛著溫毅的笑,打聲呼哨,左仁貴、右三定,護兵緊隨其後,一行人飛馬下崗,上了官道。
遠處終南山峰坳里到處是瘴氣和晨霧,彌漫繚繞,頗似仙界。大道兩邊坑坑窪窪,有不少密林和莊稼地,在官道的兩側,散落著幾十戶人家。由于這里地勢險要,素為兵家必爭之地。突厥來犯後,鄉民們大都逃走了。
一百二十里路,縱馬而馳,二個時辰後已走了多半。
甘林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一路上見到的都是燒殘的帳篷,踏破的窩棚,牛羊被突厥掠奪為軍糧後只剩下一些瘦骨嶙峋的畜牲,還有不能當兵充役的老人小孩。
路旁現出一個破落的窩棚,旁邊有個少女正跪在地上擠羊女乃,臉上一道深深的黑紅色鞭痕灼人心目,身後站著一個愁眉苦臉的蒼老男人,應是女孩的爺爺,此刻正拄仗西望,看見甘林等一眾唐軍到來,趕忙招呼窩棚里的老伴出來。
薛仁貴用鞭梢指著少女解釋,前些日子,突厥人把她家僅有的一頭女乃牛也拉去充軍糧,她舍不得,死命拉著韁繩不放,結果被突厥人一鞭子抽在臉上破了相。
「翻過前面的山就到大營了,咱們打個尖吧?」薛仁貴問了一聲
甘林沒有答話,跳下馬來,看了一眼皮三定。三定立馬會意,趕緊下馬,將背上的大背囊遞了過去。
甘寧拽開拉鏈,從里面取出幾個烤 ,塞到剛鑽出窩棚的老太太手中。
看著老人枯槁嶙峋的雙手,甘林想起了自己的外婆。08年和幾個驢友一路煙塵跑到汶川救人,通信中斷,沒了音信,八十多歲的外婆擔心得幾夜沒合眼。每天早上,老人家都要蹣跚著小腳,到村口張望,幾個舅舅怎麼勸都沒用。
外婆雙眼早已視物不清,甘林回家那天,老人家顫抖的手反復摩挲撫模著孫兒的頭臉,評估著外孫是瘦了還是胖了。甘林趕忙憋一口氣,把腮幫子鼓得圓圓的,老人家這才有了點笑模樣,一邊抹著淚,一邊由甘林攙著往回挪……
外婆操勞一輩子,甘林一輩子都忘不了老人家那雙手,是那雙手把自己帶大,扶著自己學走路,為他拍去身上的泥土,抹去臉上的眼淚。從外婆那雙神奇的手中,一張紅紙、一把剪刀,片刻間就能變出報曉的大公雞,調皮的小花貓,還有好看的牡丹花……
記憶中外婆那雙手,和這位老人一樣枯槁嶙峋、無比溫暖!
少女端過來一罐水,甘林趴在上面狠狠地抽了一口,揚手遞給了皮三定等人。
關中六月,正午的日頭實在是烈,二個時辰仿如把身體的水份都烤干了,嗓子眼早就冒眼了。半道也曾打開處亮給帶的皮囊,灌了口,卻是酒。一拍腦門,這家伙說過勇士血管里一半是酒,自己怎麼給忘了?
那四個接過水也是一通牛飲,看得少女羞羞直笑。
老頭把窩棚頂上的稻草扯了兩大把,抱過來喂馬。甘林剛想阻攔,薛仁貴擺了擺手︰「公子,無妨,突厥人來了,別說窩棚,連命都剩不下。只要咱們趕走了草原惡狼,這祖孫三人就能回村,也用不著這窩棚了!」
甘林的心里一陣急顫︰盤古開天,中華民族數千年來歷盡風霜,五胡亂華時中原大地腥羶無渡,終一脈香火遺存,屹立不倒,文明不滅,此是天意,更是自強不息民族精神使然!外辱越暴,屠戮越烈,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越強,自古如此!
急急的馬蹄聲和響鈴聲從身後傳來,大家趕快閃至路旁,緊接著,一彪衣甲鮮明的騎兵從官道中馳過,為首的手持一面虎頭大旗,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直奔橫水關而去。
「李大帥派虎騎軍增援了,看來橫水關又要有一場惡戰了!」護軍興奮地大喊了起來。
薛仁貴、皮三定和兩個護軍齊齊抽出橫刀,刃口沖外,高舉至鼻尖,向滾滾而前的洪流致以大唐軍禮。飛馳而過的雄騎立即高喊「潑辣!」,當作回禮。一呼百應,此起彼伏,虎嘯如雷,聲震山河。甘林心頭一熱,趕忙學著大家的樣,抽刀隸立,一種自豪感油然而升。
他很懷念在天∼安∼門廣場看升∼旗的情景,一樣的熱血沸騰,一樣的激情如旭日張揚!
少女趕忙從女乃女乃手中接過烤 ,跑到路邊,高舉過頭,眼中滿是復仇精光,這十二三歲的年齡,在後世還是上學的孩子,此刻卻有著驚人的成熟和剛毅!
身後兩位老人看著如風般狂飆疾馳的馬隊,混濁的雙眼中溢滿淚水,嘴角嚅動……他們的兩個兒子或許正在這隊雄騎之中……他們的內心必定激動無比,但他們的表情卻淡定從容,尤其是在孩子們面前。
人老了,歲月把他們的許多門都關上了——丟了牙、落了發、失了聰,腿腳也已蹣跚,但他們卻打開了另一扇生命之門,那就是一腔對兒孫沉甸甸的牽掛和無盡的愛。
這就是關中人,不,中國人典型的性格——即使處遙遠、悲涼之中也從不表現出痛苦和屈服,只把不息的希望存在心頭,堅韌地扛起生活的滄桑,為著子孫更好的將來!
這也是大唐的性格,咽下痛苦,只用刀尖挑起明天的希望……
大隊行完,甘林一擺手,翻身上馬。也不告辭,打馬上路,雖空無一詞,但卻並非無話可說;而是,他有比說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在他的沉默里,蘊藏著無盡的殺機與強悍。
走,干他狗∼日的突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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