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這聲音太熟悉了,雖然早已多年未听過,但是當年在這間屋里上演的那場鬧劇,卻屢屢在我腦海里反復重演,時至今日依然歷歷在目。
我急忙轉過身,回頭一看,果然說話的正是婉兒的父親蘇文峰!
只見他頹然站在我的面前,手里端著一封帛書,此時的他與我記憶中的那個體面高傲的學儒形象相去甚遠,須發盡白,蓬松凌亂;容顏憔悴,神情萎靡;衣帶寬松,形體消瘦;多年前那炯炯的眼神如今也黯淡無光。
我的注意力隨即落在了蘇文峰的手上,他那枯瘦如柴的手中攥著一封絲滑柔軟的帛書。我略有遲疑地走上前去,雖然內心里迫不及待,可是我外表上卻盡量保持著鎮定。我知道,此時我和蘇文峰的處境十分的微妙,我謹慎地接過帛書,視線在這一刻短暫地停留在他的面容上,看出他的眼神依舊是疲憊而無神,我便放心地低下頭,展開觀看。
這帛書上清新雋秀的筆跡正是婉兒的。如此久違的親切的筆體讓我忍不住懷想著她就端坐在桌案上提筆落墨,寄托憂傷于字里行間……
信中是兩則短詩,一則詩題為今明︰
去年今日增一歲,今年昨日歲將增。
遍數今生只不過,夢里夢外夢不成。
盼來今日成昨日,等到明日成今時。
為情耗盡多少人,若問小女亦不知。
一則詩題為思君︰
朝朝盼君歸,何時歸故鄉。
日日懸一鈴,鈴鐺滿院廊。
暮暮念君回,而今在何方。
夜夜刻一道,雕花鏤空窗。
孤立楊柳岸,獨望東流江。
煢煢依窗牖,孑孑守閨房。
夢臥三生石,幻見君在旁。
執手續前緣,相擁話思腸。
好夢偏易醒,猶憶夢中別。
人去言未盡,淚破粉紅妝。
念著念著,眼眶里打轉的淚水溢滿決堤,漸漸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小心翼翼地收起帛書。
因為字跡干淨清晰,分明不是在臨死之前,意亂神迷時留下的絕筆,所以我猜測婉兒決定自盡之時,早已無心寫什麼遺言。而這封帛書,應該是在婉兒平日的詩作,卻被她父親拿去。
我擦干眼底的淚水,此時臉頰早就因這連日的熱淚,灼燒得痛苦不堪。我慢慢地抬起頭看著蘇文峰,心情復雜得如一團攪在一起的亂麻,我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眼前這個神情恍惚的老人。
說他是罪人,誠然,若不是他逼著女兒遠嫁,也不會有婉兒情急之下懸梁自盡的結局。
可是話說回來,若不是我遲遲不得功名,耽誤了婉兒的青春年華,身為人父的文峰也不會催著婉兒嫁人。
之前所有的無心之舉,最後竟導致了婉兒的自縊,我和蘇文峰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而如今我們這兩個罪人聚在一起,誰又有資格斥責誰呢?
蘇文峰略帶懺悔之意地說︰「這是僅剩的一封帛書了,婉兒這幾年寫了不少書信給你,每每托付給乳娘找人送出,卻都讓我私底下沒收焚毀了。這最後一封,是七天前我在她房中發現的。」
我心里不由得一顫,曾經只道是自己自作多情,頻頻鴻雁傳書給婉兒,卻未嘗收到過一封回信,原來竟是婉兒心中的思念都燒成了灰燼。
我本想痛斥蘇文峰兩句,可是站在面前的這位老學儒早就已經被這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給擊垮了,他還能再承受更多的怒氣了麼?
我試著掩蓋自己的忿恨,忽然心中想起一件事,遂追問道︰「那我寄給婉兒的信呢?她可曾看到過一封?」
我這一問不要緊,蘇文峰竟啜泣起來。
看著他老淚縱橫的樣子,我就已經猜出十之**,心底驟然冰涼如雪,原來連我的思念也逃不開化為灰燼的命運。
蘇文峰悲嘆一聲,說︰「原以為隔斷你和婉兒之間的書信往來,早晚你倆就會心灰意冷,摒棄彼此。沒想到,整整五年光景,兩邊的思念之情都未有絲毫衰減,反而日久彌深。縱是冥頑不靈的山石,都能被感動了!」
他痛苦地閉上眼楮,不停地抽搐著,淚水在面頰的溝壑中蜿蜒曲下。
他大吸一口氣,接著說︰「只怪我終究磨不開情面,明知是錯,這幾年卻在左右為難之中一錯再錯!是我親手害死了我的女兒啊。」說罷,他便掩面痛哭。
我一時無言以對,心想此地不宜久留,免得老人過度悲傷。我攙著他,一步一步地走下樓,來到門外。
文峰語氣愈加微弱地說︰「甘寧啊,你且先走吧,我就不送了,我還想在這後院再呆一會兒。」
我回說︰「外面風大,還請蘇大人及早回房休息,甘寧就先行告辭了。」我面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文峰艱難地伸手相扶,目光里流轉著惋惜之情。
我離開後院之前,回頭望了望這個讓我感到又可恨,又可憐的老人。眼見大風肆意吹卷著他的白發。全然不理會頹敗形象的他依舊步履蹣跚地在院中徘徊流連,迷惘而不知所向。那搖曳的鈴聲好似蘇婉兒在跟她的父親輕聲細語道︰「不要悲傷,不要悲傷,不要悲傷……」
此事之後我委托張鐸不管蘇府收不收,都要月月給文峰大人奉上些財物。
原以為這樣做,我的愧疚之心能減輕一些,可是結果卻反而讓我體會到這份愧疚是根本無法用錢財來彌補的。
時隔一年後,當我人已返回成都時,收到張鐸的來信說,蘇文峰整日郁郁成疾,終于病倒,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婉兒的母親死得早,婉兒本是獨苗,卻又夭折,如今蘇大人自己也因病而終。臨江縣遠近聞名的蘇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殞滅了。
未成想,當年在蘇家庭院的最後一望,竟成了我與這位老人的訣別。
我想或許冥冥之中真的有因果報應,因為鑄下了不可彌補的錯誤,讓我接下來的數年里,愈加命途坎坷。每每四處投奔,亟遭揶揄。當年的聲譽不但沒有為我帶來什麼優勢,反而成了他人的笑柄。
公元94年,也就是興平元年,劉焉病死,其幼子劉璋襲承益州牧。然而劉璋鼠目寸光,優柔寡斷,相比劉焉的深謀遠慮,雷厲風行,簡直天壤之別。我判斷此時益州新老勢力交接,正是攻掠的最佳時機。遂聯合沈彌、婁發密謀起兵造反。不料後來此事竟遭小人泄密,原打算出其不意,以奇兵制勝,竟被劉璋手下中郎將趙韙重兵鎮壓。
令人感到諷刺的是,六年後,趙韙也蓄謀造反劉璋,結果又被劉璋鎮壓,逃到江洲後,又被他的部下龐樂、李異殺死。
興平二年,造反失敗的我,為了躲避趙韙軍的追擊,率領自己的人馬逃至荊州,當時領荊州牧的是劉表,劉景升。然而劉表此人竟然也是個不折不扣的腐儒,在得知我就是當年「臭名昭著」的「錦帆賊」甘寧後,屢屢怠慢于我,一次酒宴上,竟還妄加評論我所帶的八百壯士不過是一群毫無軍紀的山野莽夫。雖然之後劉表曾有意無意地跟我提過此事乃是酒後失言,可我倒是更傾信于那句「山野莽夫」才是他的心里話。
公元2年,建安六年。那個自稱中山靖王之後的劉玄德帶著他難兄難弟們也投奔劉表,並和劉表用我兄弟楊勝的話說就是「開展大型攀親活動」。讓我大惑不解的是,劉備雖口口聲聲稱是與劉表同宗同族,可說不定就是信口胡謅的,誰又沒法去考證他究竟是不是漢室苗裔。一個織席販履之輩竟能受到劉表禮遇,反觀我這年少有為的俠士卻遭到劉表的冷落,這件事兒讓我之後的人生里對儒生這類人就極其反感,甚至可以說是嗤之以鼻。
不過劉備的到來卻讓我得以初識了一個後來與我亦敵亦友的人,這個人就是關羽,關雲長。
其人身高竟九尺有余,兩眉濃濃如重墨,雙目燦燦若繁星,高鼻薄唇,面頰紅似朱砂,三縷長髯足有二尺!憑遠處觀瞧,體貌修偉,赤面長須,聲若巨鐘,絕類天神下凡!
酒席宴前關張二人就寸步不離劉備左右,眾人得見了傳聞中驍勇無敵的關羽,都嘖嘖稱奇。
同是武將,我當然有些妒忌,當時的關羽就已經是那個退呂布,敗華雄、斬顏良、誅文丑的大英雄了,天下有名的豪杰憑他一人就殺了大半,真是風光盡出,一時無兩。
其實我妒忌的不是他的武藝,而是他的好運氣,明明不過只大我一歲,就已經立下了如此之多的赫赫戰功。而我一個年已三十八歲的人卻毫無建樹。
如果我能看穿未來,能預見我人生的後十幾年有多麼的名聲顯赫,功績斐然,那我也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泱泱不安。時光蹉跎,韶華易逝,眼看歲月一天一天的流逝,自己在劉表麾下不得重用,而劉表這個人整天還不問軍事,像我這樣的武將根本毫無用武之地!
每當夜里輾轉難眠的時候,就會想到自己即將人到中年,卻依然碌碌無為,虛度光陰;十五年前跟隨我下山的八百健兒們雖然無人抱怨,可我自己也深知愧對他們的期待;而自從關羽這個明星一樣的武將出現在我的視線後,漸漸燃起的嫉妒之火也害得我愈加暴躁。
終于我無法再忍受平淡和壓抑的生活,我決定率領自己的兄弟們投奔東吳孫權。
可是命運卻再一次捉弄于我,部隊在行至夏口卻不得過,只得歸附了江夏太守黃祖。然而黃祖這個人老邁無能又疑心極重,江夏都督蘇飛屢次向他舉薦我,黃祖卻只道我是常人,干脆命我原地駐扎,鎮守夏口。可這夏口乃是個戰略後方,根本毫無建功立業的機會,明擺著是對我不復重用。
被黃祖這樣的庸碌之輩如此蔑視,讓我氣憤不已。怎奈情勢所迫,只好屯兵在此。
一日我坐在軍營中思想起黃祖那令人憎惡的面孔,盤算著不如殺了這老頭,然後獻于東吳,不但解了我心頭大恨,而且更有利于證明我投降的誠心實意。
我正浮想聯翩之時,軍中忽報有個道士求見,我本不信此類的鬼神之道,但正好閑來無事,遂命人喚入。
豈料我本無心,來者有意。這道士乃是專門為指點迷津而來。正是因為他的來訪,才徹底地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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