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在場的人都被諸葛亮聲淚俱下的祭文朗誦所感動的時候。我听見坐在我右邊的人竟口中念道︰「明為哭周公,實為死周公。如此小兒把戲,竟能瞞天過海,真欺東吳無人矣。」言罷便哂笑不止。他的聲音不大,只能算得上是自言自語,不想卻被坐得最近的我听到,我好奇地轉向右邊,倒要瞧瞧是何人物口氣如此之大。
細看之下,此人生真得奇丑無比,皮糙如麻,肌黑如炭,一字濃眉朝天鼻,兩片厚唇頜下痣,尤其是滿腮卷曲交錯的短髯,邋遢雜亂,令人生厭。
我本不欲理會他,料他是個粗人,口出狂言罷了,但因他的衣著是一副文官打扮,就覺得此人並不簡單了,畢竟這個時代選官多以貌取人,形容古怪者都難登大雅之堂,他這樣丑陋的人還能做文官的是極少見的,想必他是出類拔萃的才能的。
如此想來,這位仁兄定有過人之處,我正思索間,發現他也注意到我,也意識到他剛才的自言自語已被我听到。我倆目光一時交匯,我于是小聲道︰「末將甘寧,甘興霸。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此人揚起眉毛答道︰「吾乃荊州襄陽人,姓龐,名統,字士元。」
我一听,心中大驚,人言臥龍、鳳雛,兩人得一,可安天下。臥龍乃是諸葛亮,而鳳雛正是龐士元啊,想不到這傳奇人物竟近在眼前,我卻渾然不知。
我連忙謙恭地問道︰「方才無意間听先生說明為哭周公,實為死周公。在下實在不解其意,還請先生指點。」
龐統又是一陣哂笑,說道︰「這有何難,此地不宜闊論,且隨我來。」說罷拉著我的手,悄悄離席,邁出靈堂,來到園中。
龐統四顧之下,離閑人護衛已遠,遂開口說道︰「周瑜之病,乃是肝衰所致,衰極則氣絕脈斷,五內不通。常人誤以為死,殊不知公瑾尚有一口生氣蘊在肺腑,調養月余,亦能復蘇。孔明料定周瑜未亡,恐生變數,于是千里迢迢,不顧安危,只為了伏在周瑜胸前壓出他最後的一絲生氣。」
龐統說到這又冷笑了一聲,嘆道︰「諸葛亮正是當著孫權、小喬和文武百官之面,堂而皇之地將周瑜殺死了。哼,想不到生前如此叱 風雲的周瑜竟死得如此可笑之極。」
我腦中又浮現出諸葛亮哭痛欲絕撲倒靈前的情景,只是這次想到時,不再是他淚眼朦朧惹人同情的悲楚,而是他詭計得逞時顯露出的那種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我甚至想到了他奸邪的壞笑。
有時,這種不露凶光的謀殺,才真正讓人感到恐怖。
周瑜葬禮結束後,眾人散去,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又回歸五湖四海。人生苦短,那些僅有一面之緣的人,也終究只留下這一面之緣。譬如龐統,他那玄之又玄的推論,雖不可全信,也著實讓我印象深刻,這位高深莫測的人匆匆與我相見,又匆匆與我相別,就此離開了東吳,投奔劉備。後來听說龐統的加盟危及了諸葛亮的政治地位,兩位謀士常常明爭暗斗,最後諸葛亮誘騙劉備將白色的的盧馬賜予龐統,結果敵軍只當騎白馬的是劉備,而將龐統給亂箭射殺了。湊巧的是他本人號鳳雛,命喪之地正是落鳳坡,不知道這是不是孔明對龐統開得另一個玩笑。總之這位手上有孔雀印記的人,就這樣只在我甘寧的記憶中閃耀了那麼一剎那。
與此相反的是,諸葛亮其人卻並沒有在周瑜葬禮之後銷聲匿跡,而是從此開始如翻滾的烏雲一般,漸漸地籠罩在東吳,成了每一個人心中的惡夢。
之前劉備向孫權借去荊州,以為立足之地,如今劉備已得西川,于情于理也該將荊州歸還。豈料劉備卻賴著不還。借荊州本為魯肅魯大人作保,主公輒遣魯大人赴成都與劉備交涉。
然而魯肅之明終不敵孔明之奸,表面上說先讓出長沙、零陵、桂陽三郡,卻背地里命鎮守荊州的關羽但有東吳官吏往此三郡赴任皆逐出境,違者立斬。
到頭來荊州六郡劉備是寸土未還,反倒是戲耍了往來奔波的魯子敬。
主公听得此事怒氣難消,遂召集文武百官于堂中商議。孫權年輕氣盛,喜怒常形于色,只要見他背對著眾人,喘著長氣,便能猜到他正在起頭之上。
每每遇到這般場景,大家都噤若寒蟬,生怕說錯什麼話,不對主公的心思,以往只有孫權那幾名心月復之臣如張昭、顧雍、魯肅、周瑜等人大膽進言。如今周瑜殞命,張昭等人一時還沒了主意,大堂之上一片沉寂。
孫權的忍耐性是有限的,他不會等太久,因為他認為想法都是靠激發出來的,而不是一聲不響地思考出來的。他開始踱步走到每一個大臣的跟前,用咄咄逼人的語調發問。這往往害得文官們羞愧難當,武將們面紅耳赤。
然而這次他卻沒有責難武將,只是詢問了文官。所以我推想孫權是希望通過用外交的方式解決,而不是在戰場上。這很明顯,可是仍會有幾個不識時務的冒失將軍們,提出武力奪取的想法,這當然毋庸置疑地被孫權悉數駁回。
這時魯肅進言道︰「請使人去往荊州,邀關雲長來東吳赴會,若雲長肯來,則好言相勸,如其不從,則圍而殺之;若雲長不來,則立即發兵討回荊州。」
孫權眼珠一轉,說道︰「正合吾意,就按魯公所言行事吧。」
這時又冒出一個不識時務的大臣反對說︰「望主公三思,關雲長世之虎將,又擁兵數萬據守荊州。若久攻不下,恐生變數。愚臣認為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我抬頭細看,原來是鴻儒闞澤,他一向以敢言著稱,當年替黃蓋獻詐降書與曹孟德的時候,正是他的勇敢機智徹底唬住了狡詐的孟德。
可是他方才的話雖有道理,但是眼下孫權心急如焚,耳朵里豈能容下從長計議這四個字。
果不其然孫權一甩袖說道︰「荊州一日不得,我心一日不安!魯公可速速依計行事,余者無需贅言!」
魯肅領命,來到陸口。當下屯兵在此的正是我,魯子敬遂與我商議,論及宴請地點時,魯肅認為邀請關羽入水寨中飲宴,必遭拒絕;驛館最易埋伏,但恐關羽生疑;設宴于江邊又擔心關羽若逃追之不及。我于是提出︰「陸口寨外有一處臨著江邊的高地,設有一亭,名為望江亭,中平五年所建,正巧近日修繕方訖,可謂莊偉。」
子敬又怕亭中設宴有失體面,猶豫不決。我于是引魯肅出寨親自觀瞧。子敬立于亭上,但見長江遠山盡收眼底,遂不復疑,當即修下請書派使者送去。
兩日後,使者回報說關羽慨然應允,並且不見分毫猶疑之色。魯肅听後先是大吃一驚,轉過頭又望著我。可見在他眼里,關羽肯爽快地接受邀請,這本身就值得懷疑。可是以我對關雲長的了解,像他這樣頂天立地的豪杰,是不會懼怕魯肅舉辦的這場「鴻門宴」的,雲長能如此爽快的回應這件事,是在我意料之中。
我于是安慰魯子敬說︰「大人盡可放心,關雲長不過是一介武夫,不似孔明那番思前想後,回應如此爽快,依我看不是他心中有詐,反倒是他無所顧忌的表現。」
子敬覺得我此言在理,心才稍安。轉而又問道︰「明日與關雲長飲宴,我欲勸其歸還荊州之事,若彼怒惱該怎麼辦?」
我拜答說︰「關羽雖有萬夫不當之勇,但甘某亦不是庸庸之輩,可保魯公性命無虞,公請放心。我再于亭後埋伏五十刀斧手,若關羽膽敢輕舉妄動,輒以摔杯為號,可就筵席間圍而殺之。」
魯肅嘆了口氣說︰「如此最好,明日之事,有勞甘都尉了。」
子敬其人謹小慎微,而且言語嗦,與我相談許久,千叮萬囑才依依辭別而去。待我送走魯大人,已經是深更半夜。如此長談,害得我口干舌燥,不過話雖如此,想到明日就要與關羽交鋒,心中早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興奮。
魯肅在關羽果斷的態度中感覺到彼必有詐,而我卻在關羽果斷的態度中揣測出另一樣東西,那就是他對東吳徹徹底底的蔑視。他可以不假思索地接受東吳提出的任何挑戰,關羽慣以憑借他的武勇以不變應萬變。在我看來,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一種單純崇尚武力的恐怖。
我亢奮地難以入眠,只好披上外衣,推開房門,獨自坐在院前冰涼的石階之上,以舒緩激動的心情。
我仰望著瓦礫之上亙古長存的月亮,千百年來,正是這潔白如玉的月亮帶給我無限的遐想和答案。如今就算我已經輪回千載,與眼前的明月相比我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它成了我心中真正的老者,是我智慧的源泉。
此時的關羽是否也無心睡眠,獨立庭中,遙望皓月呢?我嘆了口氣,不可自拔地又想到這位可怕的敵手。我想我與關羽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的。我握緊拳頭,出神地盯著青筋暴起的手臂。他必定和我一樣,體內都流淌著崇拜暴力的血液,他那處事近乎莽撞的作風,卻成了我對他欽佩的一部分,或者可以說是惺惺相惜。
一陣寒風侵來,銀枝素葉沙沙作響,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再次抬起頭,漸有烏雲繾綣游走于星月之間,剛剛還清澈得如一塊白玉的明月,這會兒像是倏然蒙上了一方薄紗,月光變得昏沉黯淡。
陰雲遮月,難道這算是一種預兆麼?我不禁遐想著,口中喃喃地念叨著︰「雲長啊,雲長……」
翌日凌晨,睡不到兩個時辰的我,便開始依計劃行事,調遣兵力。五十刀斧手藏于亭後,一百弓步兵埋伏于岸邊,二十艘輕舟隱匿在蘆葦之中。一切布置妥當,再看魯肅這邊,此時他正負責安排臨江亭上宴席,雖然明擺著是場明爭暗斗,但是表面上禮節也馬虎不得。
涼亭階下羽翼式排開百名持戟兵,人人挺胸昂首,高大雄壯;圍欄左右侍立十幾名宮女,各個縴腰束素,千嬌百媚。魯子敬下令不得佩戴刀劍于亭,以絕關羽之疑。
直到一切準備妥當,子敬遂整齊衣冠,正襟危坐,靜候關雲長。我則坐在魯肅的旁邊,又命楊勝立于魯大人的身後。就我而言,這場「鴻門宴」的談判結果與我無關,無論荊州歸還與否,都與我毫無利害關系。我唯一關注的只有魯肅的性命和關羽的項上人頭。
按說今天實在算不上什麼飲宴的好日子,及至太陽初升,天氣也未見晴朗,漫天的烏雲沉悶得讓人壓抑。
這時西邊出現三只小船,中間的那只船上赫然立有一面將旗,迎風招展,仔細觀瞧,依稀可辨得是個「關」字。
魯子敬口中念叨著︰「這必是關羽了。」我想魯公好歹也算是個久經官場之人,可如今要與關羽過招,對他來說著實是個巨大的挑戰,在他嚴肅的表情下,透露出一絲難以抑制的緊張。
關羽船中只有寥寥數人,四人撐擼,一人舉旗,還有兩人托著那桿重達八十二斤的青龍偃月刀。關雲長見除了儀仗持戟之外,再無一人持械,索性也空手上岸,那兩只小船也相繼靠岸,一為關平、一為周倉,候于亭下。我隨魯肅迎關羽登上望江亭。
與往常不同,從最開始,魯肅就沒有顯出他親和的一面,而是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但是一切禮數又挑不出半點破綻。我想這應該就是為了質問關羽荊州一事而埋下的伏筆吧。
可與魯肅截然不同的是,關羽不但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反而談笑自若,侃侃而談,大有反客為主之勢。
我眼看著關羽的神情越發自在,舉杯相勸絕口不提政事,而魯肅的臉色卻越發陰沉,心思已經完全不在酒宴之上。我預感一場心知肚明的論戰,就要在這種怪誕的氣氛下即將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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