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漫長的輪回中,我接觸過太多太多的人,有些人見則生厭,有些人望而生畏,有些人可以讓我一見傾心,有些人可以讓我如坐針氈。
一個人的氣質或多或少地影響著旁人對自己的看法,像在項羽旁邊,我會有種心驚膽顫的恐怖;在李廣的旁邊,我會感到自由自在的暢快;在司馬遷的旁邊,我能體會到堅強不屈的力量;而在關羽的旁邊,我感受到的是恪守忠義的正氣
自與關羽分別之後,我就一直在回味著「忠義」二字。如果說常人盡其一生去履行忠義是件難事的話,那麼換成是我則是難上加難。因為千百年來,我時常是前世為晉人伐楚,後世又為楚人伐晉,所謂忠義實在無從談起。這就是為什麼有人羞辱我投過劉璋、投過劉表、投過黃祖、又投孫權變節次數勝過三姓家奴呂奉先。而我卻不以為然,畢竟這些人只有今生,沒有來世,報效一國看似天經地義。而我出生之地輪換無常,效忠哪國才算是效忠呢?
匡扶漢室是為忠,救民于水火是為義,我想這就是關羽的信條。他的思想是絕對純粹的,純粹到任誰都能對他的行為一目了然,這讓我倍感羨慕。
我對所謂忠義早已麻痹,像是迷失在了濃霧之中,奔走哭喊,卻又走投無路。在見到關羽之前,我此生倒也過的心安理得,我的夢想無非就是獲得一個將軍之名,為了虛榮的自己,也是為了一句未曾兌現的承諾,一個為時已晚的歉疚。可是遇到關羽之後,我卻切實地體會到忠義可以重于名望,甚至可以重于生死。
不是為了富貴、不是為了名譽、更不是為了仇恨,單純為了忠義而慷慨赴死我可以做得到麼?至少現在,我還無法心甘情願地舍生取義,或者為國盡忠。
此後的許多個夜晚,每當想起關羽的那些話和他決絕的神態,我都暗自嘆服。
那天在輕舟之上我沒有殺關羽,放棄了這唾手可得的榮譽,我想這就是我為大義的最初嘗試,但是也僅此而已。我只能說關雲長是在我的心中埋下了忠義的種子,要等它生根發芽,那還要些時日,畢竟文字可以輕易地被念出,卻不可輕易地被領悟,發乎內心的忠義是需要歲月的磨練的,沒有捷徑。
從此關羽在我的眼里是個亦敵亦友的角色,我對他不再有嫉恨,更多的是尊重。這大概就是他的人格魅力,靠近他的人,不只是我,哪怕是一代梟雄曹操,也會為關雲長的正氣折服。
數月之後,命運又安排了一次我與關羽的會面。此時孫劉兩家關系已經如風中之燭,搖搖欲墜,兩家邊境更是劍拔弩張,片日不寧。魯肅鎮守益陽,而駐扎在西邊的關羽正值兵精糧足,自選精兵五千,號稱三萬,在上游十余里長的淺灘集結,不日將夜渡攻城。魯肅見勢危急,急召我趕赴益陽對峙關羽。
剛接到這個命令,我還有些詫異,按說遠水不解近渴,就算解圍,正有蔣欽、韓當、陳武在側,如何也輪不到遠在陸口的我。然軍令不可違,也顧不得思索太多,只好將軍中事務托付楊勝,自己親率手下八百親兵,順江而下來到益陽。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當日于船中夜宿,一覺醒來,驟覺頭項強痛,肢體乏力。我心說壞了,竟然不慎身染寒邪,可真是誤了大事!
中道折返是不可能了,只好拖著病體,一路趕奔益陽。魯肅見我氣虛唇青,面無血色,竟也不知所措,焦慮地說︰「我只道你曾兩戰關雲長都能化險為夷,今次雲長再犯,能抵御者非甘都尉莫屬,豈料這般不湊巧,偏偏你又得了傷寒,這可如何是好啊!」
我本欲稱病推辭,可是听魯肅說了這番話,其中大有對我的推崇之意,如此知遇之恩,真是讓我欲罷不能。也不知當時哪來的勇氣,竟咬牙說道︰「魯公請放心,寧雖染傷寒,但不妨礙,請再予一千水軍,加上我原有八百,足以震懾關羽。」
魯肅不無擔心地問︰「如此病重,甘都尉真的不要緊麼?」我堅定地回答︰「關羽聞我大名,必不敢渡河;若要渡河,則必是我網中之魚。」
魯肅遂立即選精兵一千交于我,事不宜遲,我又整合兵士連夜趕到上游,加緊設防。
之後魯肅又數次探望我的病情,每次都囑咐我萬不可勉強,病情若加重,務必撤回。我想魯公向來謹小慎微,若換做是不熟悉他的人,恐會誤以為魯公是個多疑之人了。
這天有一使者前來送信,拆開一看,正是關羽筆跡。信中大意略為听聞我已經來到益陽,希望明晨與我在江心比武。
合上信,我料想關羽好讀《春秋》之說,或許確有其事。不然春秋時盛行的尚武之風、舍生輕死也不會被他繼承得一個不差。這次第又是私下請戰,他對決斗的痴迷,真不愧為天生的武者。
可是當下正是兩軍交戰之時,如此非常時刻,他憑什麼相信我會不設埋伏,光明磊落地去赴約呢?更何況我早年就是這樣殺死惡霸索命龍的,這是我發跡的起因,已是盡人皆知的事,關羽不會不知道。
可我一想到他近乎純粹的人格,真是不忍暗下毒手。但如果不耍詐,以我現在虛弱無力的狀態,真若赴約那便是死路一條啊。
關羽的使者依舊在下面恭候,顯然沒有得到我的答復他是不會走的,而此時的我卻陷入了進退兩難的抉擇中。
這是個重大的抉擇,牽扯的不只我一人的性命,還有魯公的,益陽百姓的,甚至是它身後的整個長沙郡。我痛恨去做一個倉促的決定,使者目不轉楮地看著我,使我更加焦躁不安,難以冷靜地思考。我實在太了解自己了,我意識到,無論此時做了何種選擇,我都將在不久的未來懊惱自己的武斷。
與其說是在花時間考慮,不如說我是在等待一個時間點,一個讓使者以為我是在深思熟慮後作出答復的時間點,片刻之後,我給出了一個我並沒有做太多權衡的答復︰「還請回報你家大人,就說甘寧同意明晨與關將軍一戰。」
使者于是帶著我的親筆回信離開了,然而這個消息竟然不脛而走,魯肅大人又從益陽城趕奔到水寨,也未及帳外護衛通稟,他已大步流星地邁進帳中,緊皺的眉頭和抖動的下顎在他的臉上寫滿了難以遏制的焦惱。
「我听說明天早上你要和關羽決斗?這要是一個月前下的決定听起來倒還算是個權宜之計,可現在是什麼時候?現在正是你大病未愈啊!拖延他猶恐不及呢,又怎麼能應下這件事!依我看,這與自掘墳墓有什麼區別了!甘都尉,你這是去送死啊,太草率了!」魯肅越說臉越紅,兩手不自主地揉搓,最終團成一塊。
魯肅的焦躁不安,卻並沒有影響到我,也不知是虛弱麻木了我意識,還是昏沉奪去了我的理智,雖然當下的處境是真正意義的大難臨頭。可我仍然提不起精神來,疲倦的雙眼無論做如何努力都只能張開一條細小的縫,眼前的世界也變得模糊細小。魯肅依舊手舞足蹈地發表著感慨,而我卻像看一出皮影戲,無論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都像是緊湊的鑼鼓聲;他單薄的身體與長袖又像極了在光和白紗中搖擺的皮影人。
我竟然就這麼睡著了。
翌日清晨,一覺醒來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魯肅何時離開的,我全然不知,頭依然暈暈乎乎的,看來確實要帶病上陣了。
即使不走出帳外,我也依舊能感覺到江上的潮濕和寒冷,這害我染病的糟糕天氣肆無忌憚地發著yin威,盡管抗爭的效果是微乎其微的,可我依舊要與這糟糕的天氣抗爭,與它在我身上種下的病魔抗爭,而再過一個時辰,我還要和關羽抗爭……
臨行前,我最終還是打消了設埋伏的念頭,可究竟為什麼要打消這個念頭,我也說不清楚。我昏昏沉沉地登上輕舟,船上除了我,還有執意要與我一同前往的王遵。我強挺著身板,迎著風立在船頭,而王遵則憂心忡忡地撐著櫓,雖然一言不發,卻用那讓人心碎的眼神看著我,眼里含著淚,時不時地還要用衣袖擦去。
我本是不同意王遵跟來的,可憨厚老實的王遵卻破天荒地不再惟令是從,竟自顧自地踏上了船,任我叫誰都拉不下來這頭倔強的老牛。
我看著王遵說︰「兄弟,你這不是在送我最後一程,你這是連你自己的最後一程也要葬送了。」我想起今早的跟他說的話,如今船行數里,我又忍不住要跟他說。
王遵依舊不吭聲,其實也的確沒有必要回答,這答案我的心里早就有數,只是不希望今番真的要他用實際行動去兌現一個同生共死的承諾。
船漸漸深入江心,而關羽的小船正在不遠處,持刀立在船頭,而在他身旁蹲坐著的人,對我來說也並不陌生,正是那個跟隨雲長多年的黑臉大漢周倉。我又轉而聯想到自己與王遵,忽然覺得這世界是有些無可言表的默契。
兩船緩緩靠近,我與關雲長隔著一泓江水抱腕施禮。
此時晨曦黯淡,江霧濃重,關羽是無法看得出我面容中掩飾不住的病態的。
王遵將船慢慢橫過來,與對方的船平行。待兩船並排,周倉和王遵又不約而同地在兩船之間搭上數條寬厚的木板,然後熟練地用鐵環固定,這方法與當年赤壁之戰龐統授予曹操的連環計如出一轍。
關羽提起青龍偃月刀邁步到闊板之上,我也抽出霸江刀來到近前。
上一次與雲長比武,也與今日極似,一樣狹窄的場地,一樣糟糕的天氣,一樣鋒利的偃月刀,不一樣的只有這逝去的兩年光陰,和日趨衰敗的軀體。
要說是英雄遲暮還為時尚早,但歲月如梭,豈能不容人遐想,更何況人有旦夕禍福。我發自內心地珍視這場決斗,並痛恨這來得極不湊巧的傷寒。
我擺開架勢,試著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彎刀上。關羽微微頷首,不再發一言,將長刀左手托起,右手橫握,冷靜地注視著我。
然而將關羽的眼神形容成冷靜是遠遠不夠的,他眼神中散發的冷靜,是來源于他有恃無恐的自信,這正像他右臂的印記—那只極具威懾力的獒!
我想掙扎求存是人與動物的天性,我也不例外,沒想到最先按捺不住沉寂的竟然是我。幾番走陣,一腳無心的邁出,一式無心的身法,卻不經意地將自己置身于一個不強攻就要失守的窘迫境地!
那就在此刻進攻吧,我橫下心,憑借著霸江刀的輕快,在關羽的面前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弧光,兩刀相撞,火星迸發,如天雷乍現。我內心的虛弱反而害得我不由得搭上全身力氣揮刀,雲長倒是不急于轉守為攻,面對著我狂風暴雨的攻勢,只是從容不迫地招架,竟還趁隙後挪了幾小步。
我終究不敢貪進,于是拉開的這點距離又讓比武回到了最開始的狀態。
但冷卻下來後,我才發現自己判斷是錯誤的,羸弱的身體根本不堪這番鬧騰!乏力和暈沉已無可抗拒地侵佔著我的身體,眼球上開始爬滿一塊塊黑色的斑點,這是大腦要陷入昏迷的前兆!我開始本能地大口喘氣,希望這樣能讓自己清醒過來,可是眼下霧氣氤氳的環境,只讓我的掙扎變得徒勞。
正像是一個謊言被無情地戳穿,關羽也立刻察覺到了我的異常。
關羽問道︰「閣下該不會是帶病上陣吧?」
我無奈地點點頭說︰「唉,只怪身體太不爭氣,實指望能僥幸與關將軍大戰百余合呢,沒想到竟然耍幾個刀花,就已疲憊難支。」我停頓了一下,又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這或許就是天數啊,命中該絕,要殺要剮隨便你吧,只是懇請將軍放過我那還在船上的兄弟,他本可以不來的。」
我用手回指還頹然地立在船上的王遵。
關羽目光閃爍,俄而又將青龍偃月刀交與周倉,周倉詫異地接過武器,而我和王遵也詫異地觀察著關周二人的舉動。
關羽轉過身來面向我,再次抱拳拱手義正言辭地說道︰「閣下之勇,令關某佩服。想我兩年前單刀赴會竟能得以全身而退,也要仰仗于甘都尉的手下留情。今日之事,關某亦不能趁人之危,權當報還閣下的不殺之恩。」
關羽退到自己的船上,周倉開始解開鐵環,王遵見狀也猛然地反應過來,慌忙地動手解扣。
兩船各奔東西,關羽與我遙作拜別之禮,我口中喃喃地回應道︰「後會有期。」當然,這句話他是听不到的,而且這句話也確實沒有實現,自那天之後,我再也沒見過關羽。
我原以為雲長只是在決斗上放我一馬,而不會停止進軍,萬沒想到他索性放棄了渡河計劃。
當時羽手握五千精兵,拿下兵力不足三千的益陽城本是輕而易舉,可為了報答我當年的恩惠竟放棄了這唾手可得的勝利。
而關羽最終不戰而退的真相,也成了只有我們四人知道的秘密。關羽的軍隊一日之內悉數撤離,只留下了岸上以捆扎柴木作成的軍營。
後來此地被稱為「關羽瀨」,以夸贊我的武勇,人們以為只要我甘寧出陣,就算是武神關羽也要退縮的。每次听人提起這件事,我都苦笑著解釋說其中必另有原故,關將軍一生所向無敵,以他的性格寧戰死不屈,又怎麼可能會怕我呢……
這說來也算是無心插柳,關羽不戰自退的消息迅速地傳遍了東吳上下,孫權認為我功不可沒,遂拜為西陵太守,統陽新、下雉兩縣。
我那時常暗嘲自己是︰七年戍邊無人問,一朝傷寒成英雄。
然而被封為西陵太守並不是我最想要的,我最想要的,是成為一名真正的將軍!
我為此依舊在耐心地等待著任何可以讓我成為將軍的契機。直到有一天,我與呂蒙的一次談話,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