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五月朔,是值得銘記的一天。
這天黃昏,呂蒙的隨從前來邀我去呂將軍帳中飲酒。若換做是別人的酒席,倒不足為奇,畢竟閑暇之時,飲酒為樂也無可厚非。然而呂蒙其人素來是不愛喝酒的,從未撞見過他自斟自飲,更沒听說過他有請人喝酒的習慣。
此時的我很是好奇,可是像這種沒邊沒沿的猜想是最徒勞的,我索性不去想,隨著這名隨從來到呂蒙的帳下。
我掣簾而入,原來呂蒙早已候于宴前。我又用眼角的余光迅速環視了一周,發現帳中再無其他人,更沒有大排筵宴的架勢,唯有面前的這一張酒桌而已,桌上的菜品也說不上豐盛。我馬上會意到呂子明確實不是為了閑來無事與我飲宴。
我于是將隨我一同前來的楊勝和王遵擋在外面,回頭吩咐道︰「我與呂將軍飲酒,你倆可就守在帳外,沒我命令,不得擅入。」
呂蒙見狀略微地點點頭,看來是對了他的心思。只見他起身施禮,我也緊忙急趨向前施禮,又在酒桌前對視而坐。
最開始的話題很微妙,呂子明若有若無地詢問了我對張昭、孫邵、顧雍、魯肅、潘璋、周泰、凌統等人的看法。
我是喜好武將的,像張昭那樣的文官、魯肅那樣的儒將都頗有偏見,這些人從來都不身先士卒,浴血沙場,單是憑著舞文弄墨,專攻權謀的伎倆就輕輕松松地在仕途上一路攀升,這與周泰等勇將不惜軀命,九死一生實在是大相徑庭。
我料想呂子明好歹也是武將一名,對于我偏袒武將的作答應該算是惺惺相惜。
然而進一步地交談之後,我漸漸發現一個規律,呂蒙每次提到某人擢升或是貶謫時,都要細數一番其人的身世。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呂蒙要討論的話題並不是司空見慣的文武相輕,竟然是另有所指。
呂蒙的確是個深藏不露的人,雖然年齡上小我一旬有余,可是卻城府頗深。一副五大三粗的外表下,竟有相當縝密的思維。尤其是他精闢地道出我明明為東吳立下汗馬功勞,明明主公孫權贊賞我的武藝,官職上卻還是高不成低不就。
我雖投東吳也將近十年,可是常年駐守在外,少在朝中,大部分文武官員,我都只聞其名,不知其人,就更別說他們的家底了。呂蒙心中卻是有筆明白賬,凡能叫得上名的,他都能如數家珍般地細細道來,起初我對呂蒙這方面信息的掌握程度極為嘆服,直到後來察覺到幾乎每個官吏都有這麼一筆賬時,才知道反倒是對朝廷上下漠不關心的我成了少數派。
他滔滔不絕地與我講述著朝中的文臣武將,不帶褒貶,只是敘述。說了好長一段時間,呂蒙小汲一口酒,潤潤喉,放下杯子客套地說︰「就歲數而論,我還要叫您一聲甘兄才是啊。」他的笑容一閃即過,話鋒忽轉,詭秘地問道︰「甘兄自投東吳之日起,兵權可有上萬之時?」
這話問得我一頭霧水,先是論身世,現在又討論起兵權?
因為實在不好作答,于是只搖搖頭,心想且听他有何見地。
呂蒙輕笑一下,仿佛我的搖頭正是在他意料之中︰「我呂子明雖然不是神機妙算,但有一件與甘兄息息相關的大事我卻可以準確地預見到。」
「何事?」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呂蒙有意地掉我胃口,又小汲了一口酒,他似乎非常享受我此時想知道答案的急不可耐。然後漸漸地將表情由之前的漫不經心,調整為嚴肅認真,他近乎是盯著我看,最後說出了一句直刺入我心窩的話。
「所謂大將軍,作為武者的最高榮耀!四百年前漢高祖劉邦拜韓信為大將軍,任你是奮威將軍、虎牙將軍、驃騎將軍、衛將軍,名字再響亮,卻也都要听從大將軍的指揮!大將軍,是眾將之王!它代表著軍權的極致!它的**力令無數豪杰不惜名節,不顧生死,掙扎以求!但可否想過,將軍之名,若單靠建功立業,上陣拼殺就能得到,那甘兄豈能只是個都尉?」
呂蒙這話既是晴天霹靂,又是醍醐灌頂。想我多年出生入死都只為圓一個將軍夢,到頭來全是徒勞,是時候該思考一下這其中的玄機了。
可這玄機到底是什麼呢?難道只有我看不透,而旁觀者都能看得明淨?我急切地問道︰「如果當將軍不靠上陣殺敵,那靠什麼?」
呂蒙回答說︰「權謀。」
權謀?一直以來我最嗤之以鼻的就是權謀,它讓爭名奪利的丑行變得冠冕堂皇,讓鐵證如山的事實變得模稜兩可,讓華而不實的奸人變得威風八面。我倒是認為人世間正是因為有了權謀才讓本來簡單的事情變得復雜了。
我情不自禁地說︰「在我看來,權謀就是故弄玄虛。」
呂蒙似乎心中早有料到我會作如此反應,他說道︰「甘兄自投東吳以來,滅黃祖,破夷陵,鎮守江夏,又三拒關羽,論此功績朝中能有幾人敵?」
呂蒙又急著補充說︰「江東穩固,百姓康裕,甘兄功不可沒,但為何還是不受重用?這正是這權謀二字作祟啊。自孫策數詣賢士張以天下計,始出江都,一路披荊斬棘終于奠定東吳基業,這期間輔佐孫策的舊部必受恩澤,周瑜、程普、黃蓋均在此類;孫權承兄遺志鞏固江東,然政權新立,急需解決與荊、揚二州原有勢力的矛盾沖突,其方式可謂恩威並施,威且不說,恩便是加官進爵,無功而祿。」呂蒙說道這里語氣頗有些咬牙切齒,「如今江東尚文之風甚于尚武,正是錦繡文賦滿堂彩,血染征袍無人知。舞文弄墨,曲意逢迎的執筆小吏們,猶比不惜死命的將士們受寵了!而你既不是孫策老臣、又不是荊揚權貴、也不是文人雅士。更為甚者,甘兄還曾效力于劉表、黃祖。試想一個外來降將,又不沾親帶故,難道要指望主公能一視同仁、賞罰分明?」
我一時無言以對,心中轉瞬涼了半截,原來自己多年的苦勞、功勞都作了徒勞。
呂蒙說︰「現在明白這個道理,亦不算晚。譬如說魯都督,近年來一直有意拉攏你。」
我打斷呂蒙的話問道︰「魯公有意拉攏我?真有此事?」
呂蒙笑道︰「千真萬確,恐怕只有甘兄你一人渾然不覺了。自投奔東吳以來,領兵作戰從來都是靠甘兄你主動請纓討來的,唯有魯公一人屢次向孫權推薦你啊。」
我低下頭喃語道︰「這麼說來,是我不識抬舉,辜負了魯公的一番好意啊。」
呂蒙心里早有定數,恐怕今晚我什麼時候驚訝,什麼時候折服都已在他預料之中。他觀察著我的反應,又說︰「當今江東各郡權貴驕奢yin逸,作威作福;文臣儒士搬弄是非,擾亂朝綱,每論及此事,魯公與蒙無不痛心。惟願與甘兄這樣的英杰齊心協力,排除奸佞,扶危濟亂!」
我暗想這就是呂蒙此次找我的最終目的了,原來就是要拉攏我對抗異己。我素來是討厭結黨營私之類的事,但是與不勞而獲,附庸風雅的人相比,魯肅、呂蒙都是不折不扣的實干家。
我回答說︰「將軍所言正合我意,寧雖不才,亦願效犬馬之勞。」
呂蒙興奮地握住我的手說︰「如此甚好,眼下正有一場大戰可讓甘兄施展拳腳!」
「願聞其詳!」我說道。
呂蒙平穩了一下語調說︰「近來廬江太守朱光奉曹操之命軍屯皖城,種植稻谷。若收獲一年,皖城糧草充備,不易攻取,若收獲數年,勢必養虎為患。依我看來,應在稻谷成熟之前拿下皖城。而這正是甘兄建功立業的絕佳時機!」
呂蒙越說越興奮,索性站起身抱拳說︰「明早我會向主公獻此計,再力薦甘兄為升城督,只要你我二人聯手,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我心中大喜也起身施禮道︰「蒙將軍不棄,寧感激不盡!日後必不忘將軍知遇之恩!」
呂蒙爽朗地笑著說︰「甘兄言過其實啦,知遇之恩我受之不起,蒙惟願今後你我互為唇齒,齊心協力!」
呂蒙乘興說︰「來,你我共飲此杯!」言罷一飲而盡。
實話說,同為喝酒,但是與喝悶酒不同,這樣痛快的飲宴才讓我倍感酒中的甘甜滋味。
後來的絮談我已記不得,夜回自己的帳中時,昏昏沉沉的腦子里也只是循環往復地幻想著功成名就所帶來的喜悅與榮華……
翌日,事情正是按著呂蒙的計劃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孫權同意了盡早攻城的意見,而且也同意了呂蒙力薦我為升城督之事。顯然孫權在回應這件事時,還是遲疑了片刻,雖不知道他在遲疑什麼,但我心中知道,若不是呂將軍舉薦,和當時魯肅的附和,恐怕孫權實際上是另有人選的。
這也讓我著實參悟了一個道理,原來再勞苦功高也終究無法逾越主公心中親疏寵責的準繩。
五月望,連日大雨,江河暴漲,我與呂蒙為先鋒部隊,蔣欽、潘璋殿後,孫權自領周泰、陳武、董襲、徐盛為中軍。三千吳船浩浩蕩蕩直指皖城。
我立在船尾,手把欄桿極目遠眺,大大小小的戰船比肩接踵,漫過天際,如此強大的陣容,足以激發我心中那種波瀾壯闊之感。經過這些年的發展,不得不說,東吳的舟師可稱得上是天下第一,我憑著對「吳越戰船制法全譜」的圖解,識別著眼前的每一條船,艨艟、斗艦、樓船、飛雲、蓋海、赤龍、馳馬、長安、大舶、大艑、青龍戰艦、晨鳧,但凡能叫得上名號的戰船是應有盡有!
這顯然不是一次秘密的行動,倒更像是一場耀武揚威的水上閱兵,所以我也不會奢望此次征討會給皖城守將一個措手不及。而實際上,太守朱光早已探得消息,一面使人往合淝求援,一面鞏固城牆,調兵部將。
如此一來,朱光是擺明了要頑抗到底的,呂蒙遂與我私下商量︰「我听說皖城內守軍三千,城牆堅固,壕寬塹深,糧草齊備,落石流矢,一應俱全。而你我所帶之兵亦不過五千,硬攻必傷亡重大,依我之見,不如差軍士築土山或造井闌、沖車用以攻城。」
我回答說︰「將軍與我為先鋒部隊,繞過和州,直奔皖城,本就是為了爭功搶先。當下曹軍堅守不出,不日合淝救兵又至,而造井闌沖車皆需時日,必誤軍機。況數日之後,三萬吳軍皆至,破城之功恐難為你我獨享了。」
呂蒙似乎有些心動,但還是辯駁道︰「守軍三千、我軍五千,若要強攻可有勝算?」
這樣的問題從來是不好回答的,戰局瞬息萬變,如何能預測得準呢。
我沒有表露出為難的情緒,說話時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我用了一種連我自己都驚奇的那種慷慨激昂的語調和呂蒙說︰「我軍雖只五千,但各個精銳輕壯。今日初來乍到,士氣正盛,正可與皖城守軍鏖戰一番。」
呂蒙還是猶豫不決,我又說︰「明日拂曉我便率軍進攻,將軍可于遠處觀瞧。日落之前,寧不惜一切代價,勢要拿下皖城。」
許久呂蒙終于抬起頭,正像每個賭徒在孤注一擲前都要努力放松自己的意識一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呼出,最後鄭重其事地說道︰「明日三更造飯,四更全軍進攻,到時蒙親自為你擂鼓助威!」
我一時不知用何種方式才能表達我的感激之情,面對這個小我十幾歲的將軍,實在不知用什麼禮數比較恰當。
呂蒙倒也不見怪,察覺了我的窘迫後,直接擺擺手說︰「甘兄不必多禮。」然後湊到我的耳邊道︰「只是從明天起,我呂子明和五千將士的身家性命,就全交給你了。千萬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啊。」
我深感此話的分量,一字一頓地回答道︰「必不負將軍重望!」
辭別呂蒙後,我將翌日攻城之事傳令全軍。楊勝、王遵又與我回到軍帳中,三人坐定,楊勝坦言道︰「皖城雖小,可城高水深,敵我又兵力相當,實在是易守難攻啊。」
我嘆了口氣說︰「若合淝援兵至,後果更不堪設想。」
王遵道︰「那咱們也可以等東吳大軍來啊,到時三萬將士一齊進攻,破皖城又有何難?」
「你說的是沒錯,只是……」我遲疑了一下,思忖道要是告訴王遵這一切都是出于我個人的私心是否妥當。按說這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先鋒部隊擺明了就是為搶個頭功,呂蒙知道,想必楊勝也知道,整個先鋒部隊十有**都知道,可偏偏王遵想不透,我該如何解釋呢……
此時楊勝替我解圍道︰「先鋒部隊若畏首畏尾,不思進取,豈不為他人恥笑?主公孫權此次行動志在攻取合淝,咱們身為前部,連皖城尚不能掃平,其顏面何存?」
王遵又似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連稱道︰「有道理,有道理。」
我正暗想著楊勝此番話倒真是冠冕堂皇,他又轉過頭問我︰「明日之戰,寧可有良策?」
這話問得我毫無底氣,只好回答說︰「暫無良策,目前設想就是明朝一鼓作氣,登城殺將。」
楊勝有些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許久沒再說話。王遵憨聲道︰「我倒是覺得這個計劃不錯,它越簡單越容易實行,從軍打仗這麼多年,還是直來直去比較痛快!」
沉默片刻後,楊勝提議道︰「現在軍中馬匹甚少,騎兵只有五百騎。不若明天你領步兵直攻城南,我帶那五百騎兵繞道城後,看看那另外三道城門可有虛守之處。就算沒有,亦可充作伏兵,分散曹軍兵力,挫其銳氣。」
「如此甚好。」我將手分別按在兩人的肩膀上說︰「你二人與我從征三十余年,福未多享,苦沒少吃,我雖不言,心自有數。明日將是一場惡戰,還望你倆盡心盡力,若能攻破皖城,便是咱們出頭之時!」
兩人互視一下,又齊聲應允。而我忽然感覺到,其實所謂的心安,它甚至可以源于和實力不相干的地方,比如說,來自于兄弟間一個堅定的眼神,或是一個勇敢的承諾。
眼看天色將晚,楊勝、王遵遂起身告退,而我也熄燈早早入睡。
人有時就是這樣,當榮耀、利益就擺在面前時,往往就容易忽視自己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就像年輕人與生俱來的不朽感,肆意揮霍青春,卻從不擔心即將到來的衰老,和無法阻止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