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遼的身影越來越近,正沉醉于摧鋒陷陣的他出于本能地將刀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半圓,手起刀落,人頭翻飛!
刀上的九顆銅環晃得振聾發聵,在他的心中,下一刻就要理所當然地割斷我的脖頸。
是時候讓他清醒清醒了!我卯起全身的力氣與他拼刀,兩刀相遇,頓時火星迸濺!
他也較勁,我也較勁,兩把兵刃結結實實地定格在踫撞的那一刻,紋絲不動!
張遼的臉紅得發紫,臂上婉曲的青筋流淌著充滿力量的血液!偌大的一張嘴里不時發出如鬼獸般的吼叫「啊呀呀呀!」
我見拼刀不分伯仲,左手輕車熟路地抽出袖劍向他虛晃一招,張遼收刀躲避。
時候到了!「給我死吧!」我揚起江刀劈頭蓋臉直奔張遼砸去。
張遼果然手疾,又接下了我這招!
豈有此理!我一時火起,狂風暴雨似的猛砸下去,張遼不敢怠慢,見招拆招,直到這場狂風暴雨的停息,雖然沒有傷到張遼分毫,但也讓他險些因為手腕發麻丟了手中的九環刀。
也不知他惡罵了一聲什麼,但是從他的神態中卻窺見只有首戰不利的虎豹才會暴露出的收斂和警惕。
張遼沖後面一揚手,後面的騎兵又繼續前進,而他自己卻扣住馬,虎視眈眈地打量著我,我儼然成為了他眼中要獨享的獵物。
我也瞪著這個相貌奇丑,毛發茂盛的怪物,人都說常吃生肉的人眼楮就會是紅色,那麼張遼絕對是個喜好吃生肉的人,他的瞳仁正是嗜血的紅!
他張開血盆大口,呀渣渣地吼起來,刀上的銅環映著日頭金光閃閃,幾乎只是剎那間,這道金光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向我襲來。
我敏捷地將頭埋在馬頸上,張遼惱羞成怒,又是反手一個劈砍,猶似發狂的野熊張開冷森森的利爪。
因為是重壓之下,我的格擋顯得更加吃力,張遼那咄咄逼人的架勢,兩刀相接處正緩緩地靠向我的後腦,我只好用右腿踢了一下馬的肚子,胯下馬會意地嘶鳴一聲,與張遼的坐騎成了丁字形排開。
張遼又是一陣連連進攻,我亦是一一化解。我雖然有意轉守為攻,怎奈張遼臂展奇長,我用的又是短兵刃,真是愁煞了我。
正猶豫間,張遼作出了一個令我詫異萬分的舉動,他驟然停止的了攻擊,猶像猛禽久攻不下後就需要重新估量眼前的獵物一樣,兀自地圍著我盤轉起來。
然而我終究是大意了,原來他不是為了瞅準機會再出手,而是因為與我力戰數合無果,而決意要繞過我!孫權才是他真正的獵物!
張遼繞到我的背後,立刻急催胯下馬,又直奔孫權後退的方向而去。
我哪能就此罷手,也調轉馬頭,追擊張遼。
警覺的張遼雖然奔襲在前,通紅的眼楮卻時不時地留意著身後我的影蹤。
他混在他自己的騎兵隊伍中,這是在有意躲開我,想必他最後盤算出的結果就是要避免與我糾纏不清,誤了擒住孫權的大事。
殺又殺不了,甩又甩不開,我此時成了張遼的眼中釘,雖然他能混在自己的三千精兵之中,但能做到萬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的武者絕非只有他一人!
想要逼近他,也不過探囊取物一般,張遼每每要沖向孫權,就要被我截下廝殺一陣。我的糾纏不休,激得他暴跳如雷。
此時孫權已不再是張遼唯一的目標,眼下他是遇人殺人,遇將殺將,所有阻攔在他面前的他都要屠戮。不過這看似變本加厲的凶殘,倒更像是回光返照,誠然他的鋒銳已去,否則又怎會饑不擇食地殺這些無關大局的散兵。這看似細微的變化,也引起了呂蒙、周泰、凌統等人的注意,眾人不約而同地輪番與張遼挑戰。
幾百個回合下來,這頭發瘋的野獸終于被耗得筋疲力盡,只得且戰且退。
出乎我意料的是,孫權竟沒有下令乘勝追擊,而是眼睜睜地看著張遼的騎兵有條不紊地退回合淝城。我本想用鎩羽而歸來形容張遼的撤退,但顯然狼狽不堪的吳軍直到現在也無法從剛才的那場如噩夢般恐怖的突擊中月兌離出來,與其說是張遼是鎩羽而歸,倒不如說是凱旋而歸了。三萬吳軍折了近萬,而魏軍三千只損了不過二三百。
這真是一場讓人羞愧難當的戰役,簡直是慘敗……
「為什麼不追他們,難道害怕張遼的騎兵再反撲回來?」我偶然听到附近的士兵私底下的小聲議論,我覺得這句話實實在在地說中了孫權此時的心里。
孫權真的是被張遼打怕了。
主公收兵于濡須,回首想來合淝一戰損兵折將可謂慘烈,陳武董襲一個死于亂軍,一個亡于溺江;愛將周泰也是身受重傷。
于是當晚設宴安撫三軍,席間孫權讓周泰解衣袒背,當著眾人細數刀傷,孫權親撫著這些盤根錯節,縱橫嶙峋的疤痕,竟泣不成聲,遂賜青羅傘蓋與周泰。
孫權提議周泰身上一處上,就敬他一杯酒,周泰不敢推辭,可終究不勝酒力,醉倒在筵席之上。
孫權又想起合淝之戰,我攔截張遼功不可沒。當時吳軍慌不擇路,可說是轍亂旗靡,唯有我和我的手下們沉著冷靜,迎頭而上。
孫權听說此戰我沒有折了一兵一騎,慨嘆道︰「曹孟德有張文遠,我有甘興霸,足以和他抗衡了!」
我想此時只有少數人像我一樣看透了孫權細微的心思,穩重的魯肅飲酒不言,精明的呂蒙端坐點頭,年少的陸遜頷首微笑。而在場其他人紛紛起身恭賀,頓時好不熱鬧。
其實他們都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孫權說這話時,只是在安慰自己而已罷了,根本就不是在有意夸耀自己手下藏龍臥虎。
「看來主公是要放棄攻打合淝的念頭了。」散席後的呂蒙與我說,結果一語成讖,孫權只留下周泰、蔣欽留守濡須口,余眾都回了秣陵。
合淝之役後,我奉命鎮守夷陵,每天操練兵馬,抵御來犯,頻繁的打打殺殺多少讓我變得麻木。而且沒有王遵和楊勝的輔佐,總是恍然間會冒出一種孤軍奮戰的錯覺。
我堂堂一個折沖將軍,擁兵上萬,為什麼會有種孤獨的感覺呢?
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就像我在思考印記之謎一樣,而偏偏它們都沒有人為我解答。
此時一個人的來訪,打斷了我的思緒。
他是來赴約的,一個十年前的約。
此人身穿一襲衣邊不整的粗麻喪服,牽著一匹健碩的駿馬,在這天夜里,來到我的營前。
一路上沒有人可以阻攔他,甚至直到他走到我的帳前,都沒有人來得及先與我通報一聲。沒有人可以攔住他,因為這個人也是個將軍,他就是凌統。
如此突兀的造訪攪亂了我淺淺的睡意,他這一身斬衰之衣,讓我明白這是為報十年前殺父之仇而來。
本以為這一夜會是場腥風血雨,他卻與我說︰「咱倆若是在軍營里打斗必會引起騷亂,今日且休息,明日與你在營外林中決戰。」他平淡的語氣里透著讓人不寒而栗的冷靜。
我被他這一下弄的措手不及,正不知從何說起,凌統早已開始自顧自地解衣寬帶,分明沒有要再听我說什麼的意思。就像他的計劃就是斬釘截鐵的,沒有什麼再商量的余地。
凌統與我並肩同榻就這麼湊合了一宿。大概是白天里鞍馬勞頓,凌統竟然就這麼睡著了。
眼看明日就要決一死戰,今晚卻可以和我共帳而眠?他為什麼會這麼淡定呢?
我雖然沒有驚出一身冷汗,卻著實沒睡上個安穩的覺。
第二天拂曉,我與他來到營外的一處樹林里,凌統背著手一聲不響地走在大前面,手中的劍輕松地搖晃著,我跟在後面,右手時刻準備著抄起腰間的江刀。
行至一條小溪邊,涓涓綿長的細流靈巧地隔開了兩邊的繁密的樹蔭,灰青色的天光借著這條縫隙,將這層薄薄的亮點綴在這條溪流的漣漪之中。
凌統嘆了口氣,轉過身,將劍指向我。
看來就是這里了,我亦停下腳步,抽出刀。
眼前的人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毛頭小子,取而代之的是出落得英武挺拔的壯漢,而我除了難以掩蓋的花白頭發,更多的是愈加力不從心的體魄。
這和尋死又有什麼差別呢?
尋死?我心中不覺閃出這麼一個念頭,尋死又有何不可呢?
我和腳下腐爛松軟的紅泥都曾領略過最輝煌的自己,如今卻都要被時間淘汰老去。
凌統大喝了一聲,驚起林中百鳥,再一眨眼,劍已到了我的眉心,我側身後退。
劍又跟來,我還未及停腳,又要後退,凌統緊追不舍,刺破空氣的細劍一直在我面前發出毒蛇吐信時的 聲。
凌統的劍好似糾纏不休的霧靄,任我如何閃躲都只圍繞在我的周圍。
我有些疲憊,而凌統卻越戰越靈,劍已是舞得上下翻飛。最初倒是能在劍影之中分辨出真實存在的那把,幾百回合下來,也只能看見弧光縱橫,劍究竟在哪,我再也挑不出來了。
不知不覺中已從小溪邊打到密林深處,應接不暇的枝椏,樹葉被快如閃電的劍鋒拋向空中,又在倏忽之間破碎得稜角分明。
轉眼又是一片耀眼的陽光,我意識到這又是穿過了一片樹林,打到了懸崖邊,數十丈下面,洶涌澎湃的江水正沖我呼喊著不要再後退,後退一步,便是窮途末路。
可我卻充耳不聞,此時的我已不在乎生死,走出密林後的天光,讓我的心也明朗了,倒是只求一死的念頭勝過了無謂的掙扎。
幸運的是,我的死亡會是一次鳳凰的涅槃。
我正想著,凌統卻收手了,臉上的表情還是一成不變的冷靜。
「為何不盡全力?再退一步,你必死無疑。」
「為何停止進攻?再戰一合,我必死無疑。」
「難道你一心求死不成?」凌統把劍用力一甩。
我閉上眼楮說,「此生無憾,這條命再無用處,你若要拿去,便盡管拿去,我只求一死了。」
「你只求一死?」凌統臉上泛起了疑慮,打破了這兩天來一貫的冷靜。
我的想法是讓他始料不及的。
凌統此時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冷峻的表情顯示出對外界的不理不會,讓仍在耳邊咆哮的江流都感到自討沒趣。
許久他才若有所思地說︰「你所欲求的,正是我不能給你的。」
凌統收起劍︰「我了解你現在活著比死了更空虛和痛苦,所以你還是活著吧。」
他接著說︰「當年豫讓刺殺趙襄子不成,求趙襄子衣物連刺三劍以了結心願。今天我雖不殺你,但也要你留下衣物,他日我要用它祭告亡父。」
說話時,凌統的眼神中帶著那十年來不增不減的怨恨,用這恰如其分的解決方式執行著他的復仇。
我把衣物交給他,他便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此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後來听說他沒有熬過今年的冬天,數月之後便臥床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
不殺我,果然不是他內心最想要的復仇方式……人似乎總在有意無意地作出一個讓自己遺憾的重大選擇,然後含恨終老。
在這荒郊野外我只剩下了貼身的衣物,再加上此地還是吳蜀交界,經常有蜀軍侵擾,遂不敢久留,于是爬起身,順著剛才一路打過來的道往回走。
與凌統的仇恨終歸是了結了,和身體的疲乏與傷痛相比,我的心情卻越加輕松,精神也漸漸舒緩。
我本以為今天就要這樣結束時,可沒想到樹林里還有一伙人正布下天羅地網在等待著我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