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視著壇下成千上萬的軍兵,卻在一個不易引人矚目的角落發現了王遵的身影,竟然在那里垂著頭黯然淚下。
我的直覺告訴我,人有時的確會喜極而泣,可是絕不是這番模樣,此時的他,是真正的傷心。
這件他人並未留意的事,卻讓我耿耿于懷。
我成了將軍,那是應該高興的,尤其是王遵,自追隨我下山執鞭隨蹬,刀光劍影,九死一生,終于熬到我功成名就的這天,可說得上是功不可沒,可為什麼偏要選在這個時候痛哭呢?
一定要好好問問王遵,我心中暗想。
然而應接不暇的恭賀,祝酒,足足持續了一整天,直到了晚上,我才終于找到了機會。
王遵正獨自坐在院中石凳上喝著悶酒,想來白天他竟真的沒有向我舉杯祝賀,那麼就真的是有些蹊蹺了。
我一聲不響地坐在王遵的對面。
出乎意料地是,三十多年來,第一次受到了他的冷落。
王遵依舊只喝酒,眼楮也有意地避開我的視線。盡管如此,我心中也大概有數,毋庸置疑,他正是生我的悶氣呢。
以王遵溫吞的性格,只要他想,他可以一直緘口不言,就這麼跟我耗下去,可眼見他對我不理不睬,卻令我一時心急。
我得承認,被眾人吹捧了一整天,連語調都帶著那麼一絲居功自傲,這當然並不適合現在的氣氛,我壓低了聲音,試探地問道︰「兄弟,如今正是舉杯相慶的時刻,可你卻在這里喝悶酒……」
「還有,白天拜將儀式的時候,我在就注意到你在底下痛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你倒是說話啊,急死人不成?」我催促他。
剛剛我還享受著如眾星捧月般的厚遇,真是受不了眼前的王遵對我如此怠慢。
我又連聲催他,要說之前只是燥,現在是有些惱了。我甚至有了準備與他拳腳相逼的念頭。
王遵終于狠狠地摔下酒杯,囔囔地說︰「我就是想不通!我就是拗不過這口氣!」
「大喜的日子,何氣之有?」
「我氣有人忘恩負義!當了將軍,就得意忘形了!」
我一听登時火大!暴跳起來厲聲說︰「你還學會指桑罵槐了!你倒是說我哪里忘恩負義了!」
王遵也站起來辯駁道︰「我雖然愚笨,但也知道自古有德行的將軍都會把功勞歸于下屬,得勝了也不矜功自伐。可你看你今天的表現,好像皖城是你一個人打下來的!你想想,沒有楊大哥的犧牲,這場仗能不能勝你心里清楚!」
我雙眉倒豎喝道︰「我都恨不得替楊勝去死,當時你也在場,現在怎麼能就信口胡說我忘了他的恩情?」
「看到戰友死去而悲傷那是人之常情,可是楊大哥尸骨未寒,甚至還沒過頭七,可你看你今天得意忘形的樣子,換做我就算當了皇帝也是樂不出來的!」
我指著王遵的鼻子說︰「你這是胡攪蠻纏!那些犧牲的人,我日後必會追悼!今天是我飛黃騰達的大喜日子,難道我還要哭喪著臉?」
「我知道當大將軍是你的畢生所求,但就因為這個名號,三十年來那些幫助你的人所付出的代價,傷痛,青春,甚至是生命!那都是你欠下的債,難道你感覺這都是理所應當的麼?當年跟你一起下山的八百兄弟,現在除了我還剩下幾個人你心里可有數?」
我心中發狠,沖動之下竟說了一句連我都覺得無情的話︰「人各有命,當年他們也是心甘情願追隨我,又不是我逼他們的!」
王遵氣得裂眥嚼齒,渾身顫抖地說︰「是,你是天生的大將軍!我們都是賤命一條,無名蟲豸!我們都是活該!」
「蘇婉兒那麼好的姑娘,苦等你那麼多年,最後為了你才懸梁自盡,真是白白殞了一個痴**兒,只為了你這個無情種!」
「管天管地,你還要管得了我自家的事?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殺了!」
我繞過石桌,逼向王遵,而他卻表現出萬念俱灰後的麻木,紋絲不動地盯著我。
而此時,我的心里卻希望他能被我嚇跑。
我是在騙自己,他不會被嚇跑的,久經沙場的王遵連利劍在喉都未必會動容,我的虛張聲勢又怎能奈何得了他。
然而王遵卻哭了,緊閉著眼,淚水就在眼角處涌流。抽噎得像個孩子,沒有了防備,沒有了怒氣,只有沮喪,極度的沮喪。
他哽咽著說︰「追隨了你一輩子,想不到竟然是樣結局。」
說這話時,他一直垂著頭,旋踵離開時,也沒有再回頭看我一眼……
院子里一下子寂靜得出奇,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和眼中無盡的寥敗。
白天與我舉杯慶祝的人都哪去了呢?突然好迫切需要熱鬧,應接不暇的熱鬧,阻止我的思想。
可這一切還是開始了。
我想到了當年在「三生石」邊與蘇婉兒許下的誓言,她的衣香鬢影;
我想到了楊勝的英俊月兌俗,王遵的忠厚耿直,他們的兄弟義氣;
我想到了昔日在濟天幫暢快淋灕的日子。
現在只剩下我和我終于實現的夢想了。
我真是個混蛋。
第二天我再沒見過王遵,到處都找遍了,誰都問過了,一夜之間,竟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忽然感覺自己與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環境格格不入,每個人都在沖我善意的微笑,可就是感覺不到一絲的親切。
無比的空虛像瘟疫一樣慢慢佔據著我的大腦。好在孫權決定趁熱打鐵起兵攻取合淝,三軍在經過短暫的整頓後,再次踏上征途。
行軍路上,呂蒙暗示我又一個施展拳腳的機會到了。
在以後的日子里,我也習慣于呂蒙的暗示方式,他一般會拍拍我的肩,引起我的注意,待我轉頭看他,他又笑而不語,揚鞭催馬,絕塵而去。這意味著接下來的戰役,前鋒位置已是非我莫屬,如此重要的委任就在這須臾之間完成了。
這就像在一個勇士在比武之前,會一言不發地擦拭自己的戰刀,無需勞神于祭拜儀式,無需費心于挑選兵器,得意的戰刀只此一把。迎戰時,寶刀出鞘就是最好的準備,其他的行動都是冗余。我儼然就成了呂蒙手中的戰刀,他的工具,他的戰利品。
可是我並不在乎年過半百還要受一個小自己十多歲的人操縱,相反我可以乘此之便將自己浸泡在戰爭中,戰爭是不容許有雜念的,它也迫使人不敢有雜念。謝天謝地,它終于有了一個可笑的優點。
我試著忘記王遵,之前一直期望著他消了氣就會回來報道,可是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依然音信全無,這種期望也越來越渺茫。終于有一天,我不再幻想著他會回來,我甚至希望他永遠不要出現。
當逃兵,按律是當斬的。
接下來的任務是率三萬吳軍攻打合淝,敵軍將領是張遼,害死楊勝的罪魁禍首,合淝城中只不過守軍七千。
望著無邊無沿滾滾涌動的兵馬,猶如一條吞噬萬物的青龍,而合淝城卻像一只坐以待斃的獵物,在等待著命運的到來。
三萬對七千,哼。
這是主公孫權思忖出神時,不經意發出的一聲哂笑。
孫權還是一貫謹慎的,如今連他都自信滿滿,這讓全軍上下都感到這是一場不得不勝的仗。
然而真正等待我們的,卻並不是一只什麼楚楚可憐的兔子,而是一只伺機而動的黑豹……
這只黑豹正是張遼!我曾見過成百上千面容可怖的武將,然而張遼卻讓我真正見識到什麼是惡煞!
他身材魁偉,臂展奇長,兩撇掃帚眉狠狠地擰成了「山」字,兩顆渾圓暴突的眼球放射出駭人的凶光,麒麟般的血盆大口,嘴角直咧到耳根,蓬亂剛硬的髭須憤怒地擺動著,手中握著黃燦燦的七環刀。那刀背上穿的七輪銅環,被張遼搖晃得鐺鐺作響。人類怎能生得這般模樣?楊勝就是和這樣一個妖怪殊死搏斗?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江南一帶大人若想唬住孩子,都只要說︰再哭,再哭張遼就來了,孩子就都嚇得不敢出聲了,原來不只是怕他的武功,更是他這副恐怖的形象,一個只在惡夢里才會突然迸出的讓人脊背發涼的形象!
張遼其貌不俗,做事亦不按常理,他在如此兵少勢微的情況下,竟然不規規矩矩地做好守城防御工作,反而自領三千騎兵出城迎戰。
這可讓陣前的三萬吳軍看得啞口無言,我看看呂蒙,呂蒙也看看我,孫權也困惑的不知所雲,眾人就這麼面面相覷老半天。難道說張遼就認為他麾下的精兵強將都能以一當十?
軍中有人議論說張遼可能是在耍詐,張遼且不說,他手下的那三千騎兵個個意氣風發,面無懼色,肯定是已有妙計,所以有恃無恐,不然擺出如此陣勢根本就是與送死無異,豈能連一個顯露出大難臨頭的慌張的士兵都沒有。
這分析听得倒是有幾分道理,可是他一共就有七千兵,拆開了掰碎了也還是七千兵,還有什麼陰謀詭計可以施展呢?
張遼這種架勢確實唬住了吳軍片刻,可是也只能僅此而已,全軍在短暫的停留後,繼續呈鋪天蓋地之勢逼近合淝城。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原來這張遼和他的三千騎兵根本不是我們所想的有恃無恐而是真真正正的視死如歸。
這三千騎兵轉瞬之間排成一只長陣,由張遼一馬當先,魚貫式突進吳軍之中。
他們的目標只有孫權!
張遼來勢極凶,銳不可當,霎時吳軍大亂,將軍們大聲喝斥著自己的部下不要慌張,保持冷靜,然而這根本不起作用,眾人眼見張遼的影蹤避之尤不及,何談什麼冷靜,紛紛丟盔棄甲,四散而逃。真沒想到三萬大軍竟然被三千騎兵給嚇破了膽!
情急之下,還在中軍位置的孫權只好撥馬回撤,周圍裨將自顧不暇,也尾隨著孫權慌亂地逃竄。
呂蒙、韓當、凌統等人是少數沒有被張遼的威風嚇倒的將領,可雖有心迎敵,卻無奈早已士氣挫敗,大廈將傾,已然是不能力挽狂瀾。于是不敢戀戰,紛紛追隨孫權。
面對著迎面而來,又擦肩而去的吳軍,我沒有隨波逐流,而是穩住胯下馬,一動不動,猶如駐立在退潮的沙灘之上。我听見有人在喚我一同撤退,先是是呂蒙,又是徐盛,可我都沒有理睬,心中想著︰他們是出于本能地要保護主公,這是他們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意義甚至大于他們的生命,而我則不然,我根本不在乎主公是誰,千百年來別說主公換了多少,就是連祖籍都是早已換了數不勝數了。既然孫權有那麼多人保護,那就足以了。
我的目標就只有一個,張遼!
放眼望去雖然戰線拉得很長,但在亂軍中尋找張遼是易如反掌的,因為他所及之處都會引起一陣悲愴慘絕的人喊馬嘶。
而他現在的行進的路線正是在我背後的孫權大軍,我猜想他現在是不會意識到我的存在的,這就是常言所道的如入無人之境,萬人之中他若想取孫權的首級,那他就必須有這種覺悟,凡是中間阻攔他的人都只不過是一刀斬斷的荊棘,不追到孫權是不會就此罷休的。
但是他終究是需要意識到我的存在的,我不屬于退潮的一部分,也不是他一刀就能斬斷的荊棘,他這葉扁舟遲早是要撞到我這座礁石的!
我按住馬背,握緊江刀,眼楮怒視著正在飛快逼近的張遼